中國大陸也有自由選舉?也許這是看了本題目後的第一反應。回答是有的,但只是在農村靜悄悄地舉行,鮮為人知。
自一九七八年中國農村開始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度後,鄉村民主便開始發展。村委會取代了人民公社制下的生產隊。
經過近十年的發展,村民委員會的選舉與運作已在絕大多數村中進行。一九九五年七月,負責農村村民委員會選舉工作的民政部向國際社會呼籲幫助中國發展農村民主,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和濃厚的興趣。今年上半年,聯合國發展與歐洲聯盟相繼派出了專家小組去觀察中國的鄉村民主狀況。筆者作為歐盟小組的一員,參與觀察了三個省的選舉,願與讀者分享此行的一些見聞。
所謂的村民委員會選舉是指由村民直接投票產生村長及其他二至六位委員。縣、鄉政府不再任命村幹部,甚至連候選人的產生都不干預。任何年滿十八歲的合法選民都可參加競選。我們就看到一位地主的兒子被選為村長,因為村民們認為他很有經濟頭腦,能夠帶領大家致富。
與中國官場的老人現象不同,這些民選的村領導人大多在三十~四十五歲之間,高中生居多,初中生和大專生較少。
有趣的是,與外界的熱烈反應相比,農村外的中國社會對此卻知之甚少。我問過從國家機關幹部。民政部門以外的一大學生到普通市民不下五十人,結果聽說過有農村選舉的還不到十分之一,此屬牆裡開花牆外香一例。也說明中國政府在「民主」上持極謹慎態度。在國內輿論上,除了農民報偶爾會有些這方面的報導,其他傳媒的政策都是充耳不聞,不事聲張。也是中國人通常說的,此事可做不可說。
特色:高參與、紀律與娛樂
中國農民的投票率之高前所未見。在我們現場觀摩的幾個村子裡,投票率高達九九~一00%。固然這裡面不排除做秀給外人看的因素,但從民政部所列的全國數據來看,近兩年的投票率都在九0%以上,可見農民還是在乎誰當選的。在蘇南某村選舉現場,我們採訪了幾位老人,問他們為什麼沒讓兒孫們代為投票。其中一位說他的人選與他的兒子的不同,所以不能讓兒子代投;另一位說儘管可以委託他人代投,但他還是想親眼看到新的村委會怎樣產生。也許這種熱情,正是高投票率的原因。
中國選舉現場的紀律性也顯得很獨特。在我們所到的地方,條件好的在村大會堂,差些的在小學校操場,村民們都按小組整整齊齊地坐著(以方便清點人數)。所有村子的選舉過程都差不多;起立唱國歌,聽大會主席宣讀選舉規則,工作人員分發選票,前任村長報告其任內「政績」,當然少不了趁機宣傳自己的下任藍圖--如果能夠再次當選的話。然後是選民畫票、排隊投票、回到自己的座位……,整個過程極其有序。我的一個同事--一個丹麥的選舉專家,開玩笑說,這些農民有序地像是被操練過一樣。
把選舉也當成是一場娛樂恐怕是中國的特色吧。人們都穿戴整齊地來參加他們的盛事,很有喜慶氣氛。尤為奇者,選舉中間還加人文藝節目娛樂大家。因為在最初的選舉中,曾經發生過在夜裡票箱被掉包的事。後來就規定,選舉結果必須當場揭曉公布,以免作弊,所以在村民們投完票之後工作人員忙於點票之時,會有節目娛樂大家。蘇南的幾個村子都請了市裡的評彈演員在計票時給大家唱評彈。有的地方則是村裡自己組織一些人演出,有相聲、地方戲,甚至還有變戲法的。這些人通常不計報酬,表演非常鄉土溫馨。讓農民擁有選票,直接推選自己的村領導人,這在有幾千年歷史的中國是破天荒的事,因此選舉本身已經相當戲劇性,再加上以這種方式組織選舉,也怪不得人們都願意來投票了。如果不願意聽戲,人們也可以到計票間看工作人員計票。有的地方索性就不設計票間,直接在大眾面前點票;中國人在這件事上倒極具透明度。
當選人不在候選名單上
在所到過的選舉現場,投票率高已是共有現象。陪同的官員說因為我們這個專家觀察小組要來觀摩,所以村本部也盡了最大努力,動員所有能來的人都來參加投票。我們也明白中國人的好大喜功作用,認為道裡面做秀的成分很大。但有兩個村子的選舉改變了我們的看法。
第一個是蘇南常熟市辛莊鎮劉巷村的第四屆(按民政部主管官員的說法應是第三屆,因其第一屆是《村委會組織法》末頒布前組織的,並非按照有關法律進行)的村民委員會選舉。此村共有選民六七八人,全數參加(內有數張旅外做生意的委託票)。競選主任,即村長職位者二人,委員三人,應選出主任一人,委員二人。從計票結果來看,委員的選舉競爭並不激烈,票幾乎都集中在當選的二人身上,分別為五九二、五一三票,落選者只得一五六票,另外一些票分散到選民新提名者身上。村主任的競爭就非常激烈,一直到最後所有票箱的統計結果加總後才分出高低;當選者三五0票,落選者三二0票--落選的這位候選人也是前任主任;想來村民們對前主任的工作尚不太滿意,希望現任這個高中畢業的回鄉青年能帶領村人更上一層樓。從這個選舉結果來看,我們相信這裡面受操縱的成分很小,村民們對自己被賦予的選舉權利還是有意識的。
第二個是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的下社村(下社是藏語翻譯,意為湖邊,此村處青海湖邊)。這個村的牧民在一九八三年以前過的還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一九八三年政府幫他們圍欄,開始定居生活。該村擁有二十二萬畝草場,但只有一五六戶(其中二十戶農民從事青棵種植業),居民九三0人,選民五0三人。選舉那天到場的只有二六0人,剛過半數(只有過半數人參加的選舉才具法律效力)。我們訝異此村的出席率如此之低。同行的省民政廳一位藏族官員告訴我們,這裡不像內地,農事可以暫停一天,牲畜可不能關在欄裡一天不吃草,所以每家還得有人留在牧場關照牛羊群,不能親身前來的可委託他人代投。委託投票的比例很高,這也算是牧區的特點。
先進行的是委員的選舉。在候選的七人裡面選七人,是等額選舉。再從當選的裡面取二位得票最多的讓大家再次投票選出村長。這個村是我們現場觀察的最後一站,之前已經看得不少,新鮮感不再那麼強烈,加上整個過程拖得很長--牧區條件差,選票上的七個候選人名字還是當場填寫的,因此認定這是我們所看到的最差的選舉,加上高原的陽光,其讓人昏昏欲睡。七位候選人也正如大家所預料的,都順利當選。然後工作人員再把,一位村長候選人的名字填在幾百張選票上,再發給每個人。
誰知當選舉負責人宣布可以開始畫票後,馴良地像羊群的牧民們突然一下全散開,去自已的坐騎旁,去草場上,總之,設法躲開別人,我們好像突然被驚醒,看著異常興奮的牧民們。但馬上明白,由於沒設秘密票間,人們為了「秘密」地圈票,不讓別人知道自己選了誰而必須躲開。
結果也讓人跌破眼鏡:兩位候選人都沒當選!倒是不在七人之列的另一人的票遙遙領先兩位「官式」候選人,得了二四六票,另二位的票分別是九三和九0。當結果宣布時,歡聲雷動,直到當選人走到眾人前一再示意,人們才靜下來。可見這個結果是眾望所歸。
民主停留在草根階層
但一個疑問隨之產生!這樣一個受歡迎的人為什麼不在候選人名單?得到的答案是,在推舉候選人時,此公堅辭再三。如此這般,這個選舉結果又產生另一個問題:村委會組織法規定,村委會由三-七人組成。下社村已選出七個委員,加上現在選出的村長,如果組成八人村委會,顯然不符合法律規定,不然又得重新組織選舉。我們當場向部、廳及州民政廳官員詢問此事,他們也被搞得一頭霧水,似乎很尷尬,只能說回去討論一下再決定怎樣處理,同時也承認選舉程序這樣設置有問題。
事後我們被告知,作為特例,此次選舉有效,該村村委會由八人組成。
當然經過近十年的實踐,有些地區的鄉村民主已經有聲有色,民邀的村委會對社會治安、經濟發展確有積極的作用。但這種發展還處於非常原始的階段。各省甚至在一個省內,各縣(市)的選舉程序、辦法都不一樣,法律條文不統一,各地的發展就全憑主管官員的素質。
就像中國的經濟改革首先在農村進行一樣,政治改革也靜悄悄地首先在農村拉開序幕。這場社會變革儘管沒有大張旗鼓,卻呈現一種不可逆之態。但是,中國的城鄉界限是如此地分明,八億人口的農村的這種深刻社會變革卻絲毫不影響農村外的社會生活。高層在鄉村民主問題上一直沒有明確的態度,想必是要等到農村這塊試驗田完全成功後才有可能往上推廣吧,就如一位省民政廳長,也是人大委員所說的,在看得見的將來,真正的民主選舉、民主管理與民主監督還只停留在農村的草根階層。
(本文作者為自由作家、歐洲共同體中國問題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