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熾夏,台灣就業市場卻是一片冰封。
「就業冰河期」,已經成為全世界勞動市場的共同氣候。由於全球的經濟發展減緩,加上工業化之後所需勞力降低及勞動觀念的改變,失業率已經成為各個國家的主要問題之一,在七大工業國中,美國去年平均失業率為五.六%、日本為三.二%,法國更突破二位數字,高達一一.六%,都是歷年來的高水平。
台灣似乎也被這波大潮流困住,雖然今年一到五月分的失業率超過二%,與其他國家相較之下還是低得許多,但是從今年五月分失業率竄升到二.三五%看來,低失業率的時代顯然已經過去。
六十一年次的于至平,擠在青輔會服務處裡,眼睛盯著貼出的企業徵才資訊,面無表情地說自己已經退伍了兩個多月,卻還沒找到工作,語調冷冷平平地:「不工作,有罪惡感。」兩年前大學剛畢業時,學商的他從來沒想過退伍後會「落魄」到要來青輔會找機會,可是現在「瞎矇」了兩個月還是沒個頭緒,只好來「碰碰運氣。」
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每天總會在青輔會來往個三、四百人之譜。根據行政院主計處的統計,自八十一年起,大專以上程度失業率已經成為各類教育程度者之冠,而今年一到五月分,教育程度在大專以上的失業率,更是攀升到二.五六%。如果再加上每年有高達十八萬的大專畢業生,以及近三年來,每年回流六千人以上的留學生,預計今年的這波失業率還會再創新高。
不懂彼此的心
失業的陰影雖然也籠罩在已就業者、甚至中年主管階層身上,但是他們的反應及集體危機感,都不如社會新鮮人來得立即而明顯。然而,面對這波初入職場的年輕人失業問題,包括社會大眾及企業主,常常是以一句語帶貶抑的「新新人類」來含括一切。
面對今年「看似」不景氣的就業情況,青輔會負責大專青年就業的第二處科長賴樹立,不服氣地拿出數據表示,現在還是有很多工作找不到人來應徵。他特地為此做了調查,發現年輕人和業主之間最主要的問題在於,「你其實不懂我的心」,彼此需求的差距極大。
調查顯示,年輕人有工作機會卻未就業的原因,有四0%是「工作環境或其他意願不合」,而「工作地區及時間不合」占三三%,因「待遇及福利不合」而未就業的,反而只有六%,這與一般人想像中,年輕人一切向「錢」看的刻板印象有很大的差異。
而對求才廠商來說,有人應徵卻未能找到適當人員的前三項原因分別是:「經驗不足」、「能力不夠」以及「工作地區及時間不能配合」。
這些勞雇雙方在工作條件的認知差異,使得青輔會舉辦的一場「開發大專青年就業機會」的座談會上,反而成為企業主管的吐苦水大會。業主交相抱怨現代年輕人不能吃苦、太過功利、缺乏「敬業精神」的一片感嘆聲中看得出來,其實企業主是將年輕人的失業問題看做是「非不能也,實不為也」的結果。
但在社會新鮮人的眼中,卻認為是企業界根本是「仗著」人浮於事,擺出高姿態。六十三年次的彭漢惠委屈地說,他們只是拒絕被「壓榨」,並非不敬業,「難道一定要把自己的權益都丟掉,才叫做吃苦、才叫有熱忱?」
摩擦性失業
講求實用、節省成本的企業用人觀點,從全國工業總會理事長王又曾對大學教育的批評:「大學念歷史、哲學、政治幹嘛,還有人學西班牙文、拉丁文,要怎麼找工作?」反映得清清楚楚。翻開報紙求職欄,動輒要求「有經驗者尤佳」,在「尤佳」這兩個字的婉轉含意背後,意味著就業市場在不景氣的情況下,對年輕人產生的排擠效應。一位證券公司主管說的現實坦白:「現在是個買方市場。」
外文系畢業的陳慧華,在「沒有工作像個廢物」的心理壓力下,決定去教兒童美語,做為失業過渡期的工作。剛畢業時,她曾滿懷信心地認為,台灣既然以外貿為導向,應該會需要外語人才。沒想到台灣真的是人才「擠擠」,商業國貿的工作,老闆不願意從頭訓練不是本科系畢業的人;退而求其次的想找秘書工作,卻又競爭不過有經驗者。面試過六、七次都不順利,讓她信心盡失。
陳慧華苦笑,教兒童美語實在「不怎麼長進」。可是,「我不能沒有身分。」她無奈道,現在這個社會,別人不是用「你是誰」來認識一個人,而是用「你做什麼」來判定一個人。一旦畢業失去了學生這個身分,「你就像重新被format(規格化)的磁片,一片空白,別人也不知道要怎麼判讀你。」
賈小姐想起兩年前屢屢因為沒有經驗而被拒絕的情形,讓她在最後一場的面試過程又遇到同樣問題時,終於「豁出去」地脫口而出:「每一家公司都要有經驗,那要我們這些新鮮人餓死嗎?」她不能接受企業用人的「撿便宜」心態,只好選擇出國念書來「逃避」工作。
青輔會的賴樹立倒是樂觀地認為,所謂年輕人失業問題,只是在新舊世代的價值差異下,產生的「摩擦性失業」。最後終將會在雙方各退一步的情況下,彼此找到妥協共存的方法。
就拿最敏感的待遇來說,根據青輔會的統計,過去求職者所希望的薪資,平均都比求才者所能提供的高出約五千元左右。但是,今年求職者與求才者在薪資的要求上,已經漸趨一致,以大專程度來說,雙方都定在二萬五到三萬之間。
難以妥協
但是,對於一些離鄉背井的社會新鮮人來說,都市生活的高昂物價,卻讓背負著沈重經濟壓力的他們,難以做出這樣的妥協。
在木柵租房子的小羽,一間雅房租金要八千元。她估計成為上班族後,每天三餐、坐車要兩段票等等,一天的零用錢要四百塊,一個月至少要一萬二。還有水電、瓦斯、電話費,及日常用品,一個月的雜費約要三千元。每個月還必須要有點「準備金」以應付上班以後可能會面對的紅白帖等突發狀況,甚至存點錢。家住在花蓮的小羽認為,如果月薪不到兩萬八,「我是養不活自己的」。
「我也想找一個月五千塊的房子,可是這麼便宜的房子,通常都是學長姐「代代相傳」的,而且房東一聽到你是社會人士,也不會願意用這麼便宜價錢租給你。」已經主動寄出許多履歷表的小羽,現在只能先搬回花蓮,然後,等到有面試的機會再上台北。
社會在一方面指責年輕人太重功利與物質化,可是,另一方面,成人世界卻還是習慣以物質報酬的高低來評斷個人的工作價值。兩種矛盾的價值觀,讓夾在其中的新世代無所適從。今年從銘傳大眾傳播系畢業的林凱寧,面臨的就是一場「內憂外患」的窘境。大學時代,經濟學老師在課堂上信誓旦旦地說:「大學一畢業,薪水至少拿二萬。」可是畢業一個多月,她希望的待遇,已經從三萬「直直落」到兩萬三。外面工作不好找已經很令人沮喪,父母還說:「反正妳一個月只賺兩萬多塊的薪水,不如待在家裡照顧祖父母、打掃家裡。」林凱寧幽幽地說著,這句話其實對她是很大的否定,但是她也沒辦法反駁,「因為這是事實」。
這樣的衝擊,再加上不景氣的情況,眼看著許多企業應聲而倒,或是一些中年人辛辛苦苦半輩子之後,最後仍逃不過被解雇的命運,更是警惕著他們:循規蹈矩以求經濟穩定的避戲規則已經被打破。
趁年輕,拚命賺
這群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一旦覺得既然誰也不可靠,只好在當下拚命「儲備自己」。他們在選擇工作時,形成兩種標準,一是追求金錢等有形資本的累積,他們會很現實地不停轉換工作、追求高薪。另一種則是相信老祖宗的古訓「一技在身勝過家財萬貫」,不重物質報酬,只求能先累積經驗、技術等無形資本。
懷抱著電影夢的楊智麟,退伍後,從一個月三、五千元的「學徒」做起,開始學習剪接。別人覺得大學畢業生領這種薪水,簡直是「頭殼壞掉」,他卻覺得自己務實得很。講到當初老闆一邊錄用他,一邊搖頭叨唸著:「學生是技術白癡。」他還哈哈大笑,也不覺得自尊心受損,「反正實力最重要,你只要技術比我好,我就服你。」
「只為錢工作,很煩的。」皮膚黝黑,笑起來一口白牙的楊智麟,目前薪水已經「升」到每小時兩百元。對於選擇這種「錢少事多離家遠」的工作,做了如此的解釋。
而對新舊兩代在工作觀的差異,企管顧問瑪格麗特.雷根比喻得很傳神:「老一輩即使發現鞋子不合腳,就算走起路來有點滑稽,也會硬著頭皮穿上。而現代年輕人則是把鞋子丟掉,再買一雙新鞋。」
五十七年次的偉偉,就是那種絕不勉強自己,換工作就像丟掉一雙不合腳舊鞋一樣輕鬆的新世代。
偉偉曾經很認真地要做個上班族,畢業兩年「只」換了兩個工作,最後的一份工作是一家海運公司,可是做不到一個星期就「走人」。兢兢業業當了兩年上班族,看著周遭三十幾歲的同事,也是天天「陷」在報表中,做著和他差不多的工作,有一天突然想到他可能以後也變成這樣,「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慄」。
辭掉工作後,在忠孝東路統領商圈擺起地攤的偉偉,成了一般人眼中最典型的「新新人類」代表。他的「生涯規畫」是,賺夠了錢就出國自助旅行,沒錢再回來擺攤,然後不停輪迴這樣的過程。學生時代利用暑假瘋狂地四處擺地攤,專批一些高利潤的衣服、皮件來賣,兩個月賺了近八十萬的經驗,讓他覺得,如果工作只是為了賺錢,就要趁年輕拚命賺。
現在別人批評他是「新新人類」、好逸惡勞之類,偉偉也不太在乎。他承認,上一代環境比較不好、生活辛苦,但是相對的競爭也少,只要有個幾十萬的資本就有機會一搏。可是現在年輕人想要闖出一番名堂,除非是家裡提供資金或真的「天縱英才」,否則,他聳聳肩笑笑:「既然一切不可為,不如賺錢玩樂去。」
何時上頂端?
過去,三十而立,是人生正常的發展階段;如今,處於急速發展社會的X世代,他們在不斷賺錢打工的過程中成長,提早社會化的結果,勝負成敗也提前逼現在面前,對他們來說,二十來歲就是而立之年。
當新世代發現階級差異日益擴大、「一切不可為」的時候,除了自我放逐、縱情玩樂之外,另外一種可能的選擇,是在現實環境下,莫可奈何地繼續工作下去。一位年輕的電視台記者,在一路追求學位、進三台工作的夢想都完成以後,最後明白現實的工作終究不能盡如人意,但是在人人稱羨、「名利雙收」的情況下,也只能以一句:「上班,就當作生命不是自己的」來自我安慰。
事實上,不論是台灣的「新新人類」,抑或是歐美的「X世代」,在進人社會的過程當中,所產生的對抗、憤怒、挫折、自我放逐,甚至接受現實所經歷的這些情緒轉折,都和任何一代的年輕人一樣。只不過,對於衣食不虞匱乏、從小到大都被要求跟別人比快、比好的新世代而言,他們不再按部就班地遵循著馬斯洛分析人類慾求五階段的理論模型:先求生存需要,最後才追求自我實現。他們前腳才跨出校門,就渴望下一步立刻站上實踐自我的金字塔頂端。
不管現在的企業能不能理解「新新人類」的想法,或是對這批年輕員工有多頭痛,不可否認地,這批「初生之犢」主宰的將會是台灣的未來。今天的新世代,終有一天會成為中生代,要代表著台灣,去和亞洲地區,甚至全世界去一較長短。
南僑化工董事長陳飛龍就曾表示,台灣要成為亞太營運中心,關鍵在於能否充分供應跨國公司的人才需求,而人力資源將會決定台灣的競爭力及規模。
過去,美國在八0年代曾經大量裁員並停止招募新人,結果造成九0年代公司主管階層的斷層。而台灣目前這些在就業職場惶惶終日的新新人類,未來,又會如何為台灣創造一個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