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檔連續劇的「本土熱」熾熱地燃燒著。
所謂的「本土劇」在這一、兩年來相當程度地在素有三家電視台黃金線之稱的八點檔稱霸。這股熱潮所帶來的最直接影響是,「福佬話」從此在八點檔的戲劇中取得發言權。這看似自然又稀鬆平常的「安排」,卻是步履蹣跚地走了將近三十年才達到。
首部突破新聞局方言時段節目限制規定的,是華視八點檔「愛」。資深影劇記者、現任中國時報撰述委員的林美璱回憶說,這部五、六年前在劇中夾雜國、台語,間或一、兩句客家話的連續劇,是在「經過一番努力與抗爭後」,才搶灘登上原來不屬於它的時段。
三家電視台行之多年的規定是,閩南語節目只限在午間及晚間總共一小時的時段內播出,根據資深演員文英的說法,過去在推行國語的政策下,電視台曾經一天限播兩首台語歌,最嚴重的情況是連一句台語都不能講。
甚至「今日農村」都得講國語,害得鄉間農民好不容易買了電視,卻因不知電視節目在說什麼而怨聲載道。
「愛」劇因為品質有一定的水準,所以換來年度排名第七、平均百分之二十五點三的收視率。此後這類劇集雖然曾經斷斷續續出現,但是直到八十三年底由陳松勇主演,獲得李登輝推薦,在省市長選舉前推出的「兄弟有緣」之後,一股戲劇的「本土」風才算真正颱起。順風牌打得最順的當推華視,不論是媳婦系列或是夫妻系列的八點檔,大都在同時段節目中拔得頭籌,獲得收視保證。
「土土土」的醜化與丑化
有成功的,當然也有失敗的。把各種語言混雜使用得最為「淋漓盡致」的當推標榜族群融合、帶有政策意味的「台灣情」,劇中閩南語、國語、客家話、原住民語、甚至日本話,竟然都「通行無阻」地彼此對話。只是「繽紛多樣」的語言使用,收視率卻顯得有些泛白。林美璱說在試片時大家就覺得不妙,因為在看電視的時候,如果還要忙著注意字幕的話,反而喪失了戲劇效果,「那就很慘了」。
「本土劇」風潮下,首當其衝的就是外省籍演員。以張晨光為例,國語是他的母語,雖然毅然接下「再愛我一次」,使出渾身解數說台語,演技無從發揮不說,含糊其詞的台語卻讓那些既聽不出他在說什麼、也看不懂字幕的歐吉桑、歐巴桑感到「霧煞煞」。
原本演出機會受限制的台語演員,卻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從此有了翻身、揚眉吐氣的機會,「大家終於發現像文英、林揚這類演員,其實戲演得這麼好。」文化評論者陳昭如說。
對於電視這樣一個威力強大的媒體而言,許多人關切的議題,恐怕還是戲劇中所反映出來,對於特定階級及族群的刻板印象與意識形態。
就像節目主持人魚夫在報上說的,台語節目給人的印象,男的不出「空仔」、「憨仔」,女的若非「三八」就是「阿九」,講台語的也容易讓人和「沒水準」、「低俗」畫上等號。
作家阿盛去年也同樣為文痛陳,台灣的閩南語連續劇既反智也反教育,他指出很多連續劇假本土之名,「把本來很漂亮的東西弄得土土土」,「本土劇」演的是六十年代背景,卻荒謬地使用八十年代的語言,例如「我不能認同過客心態,我是台灣人」;而且戲劇中男的憨戇、女的愴俗,「集體的醜化丑話,集體的褻瀆尊嚴,三十年如一日」。這其中原因何在?
成功失敗,原因模糊
演員陳松勇一講到這個問題就有氣,他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睛,痛心地說,「一小時國語節目的製作費是一、兩百萬,半小時的台語節目只有十幾二十萬左右。」在因陋就簡的惡性循環下,當然很難有製作精良的台語戲劇產生。
一位圈內人解釋,製作費的多寡主要歸因於時段的不同,過去,閩南語節目通常分布在冷僻的時段,收視率不高無法吸引廣告客戶,製作費自然偏低。現在製作費當然比照國語連續劇。至於在電視台的「生命線」時段慣常播出國語連續劇的原因,「這當然和政府當初的國語政策有關了。」一位在三台負責節目企畫的人士說。
這位人士並認為,電視劇的良窳在於「投入的人」,現在電視台的編製人員多為演員、劇務出身,不夠專業,電視台長期也沒有培養人才,大家都是「用經驗打迷糊仗」,所以戲劇成功或者失敗的原因都很模糊,「本土劇」也不例外。
擔任過電影及電視導演的徐進良指出,為了能在最短時間內吸引觀眾,有些製作人不得不用「最淋漓、電子花車式」的方式下猛藥。所以一些強調女人的悲情、壞人欺壓善良百姓的情節就反覆不斷地出現,對於不同族群角色扮演的配置也顯得刻板。
目前許多鄉土劇都標榜「族群融合」,但是以語言的多元化所刻畫出來的族群圖像,其實還是相當僵化。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副教授徐美苓以「台灣水浙傳」為例,劇中本省籍的茶行老闆性喜漁色,外省籍的政治人物則是「集各種對外省人或「外省婆」的醜化於一身」。今年將自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畢業的王俐容投書批評說「驚世媳婦」中,劇中人物在情緒發洩時多用台語,理性陳述時則改用國語,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分裂狀態。
閩南人固然已經在這一波本土戲劇浪潮中現身,但是同為四大族群的客家人及原住民卻還是連發出聲音都有困難。他們出現在影像上的頻率不成比例地低,彷彿不存在台灣的社群之中。
客家節目呈現出來的,多是所謂「客家風情畫」,不是唱山歌就是吃糖薯;原住民則被當成異民族看待,不是跳頭髮舞就是吃小米糖,對這些族群的了解,扁平而單一。客家籍的文化工作者陳昭如認為,這是因為媒體主事者基於利益導向,這兩個族群只是少數,而且「客家人雖然比外省人多,但是客家人會講台語、國語的比例,比閩南、外省人會講客家話的機率多得太多了」因此她的母語,顯得不需「特別關注」。
同是客家人的民間戲劇工作者鍾喬認為,現今鄉土劇呈現出福佬人的優勢地位,只是從另一個族群中心出發罷了,反映出來的,「變成中心對邊緣的支配」,並不能真正呈現福佬人所面臨的生活與記憶。
即使連續劇中出現不同的族群,但是表現出來的往往只是語言的不同,觀眾看不到不同族群的心理狀態,族群之間容或有衝突存在,「但是因為彼此有「愛」,永遠是happy ending(圓滿的結局)」 ,陳昭如不以為然地指出。
「本土劇」所以流行,反映出來的是社會大環境的轉變,市場上商業邏輯的運作雖然可以決定它的生命力,但是新電視文化的創造,恐怕仍將「有待許多有種的人前仆後繼」,媒體工作者王偉忠語重心長地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