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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險天地間-劉其偉傳奇

楊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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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孟瑜

1996-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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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險天地間-劉其偉傳奇
 

本文出自 1996 / 6月號雜誌 第120期遠見雜誌

第一章 少小離家

大浪拍弦,竟也有著驚濤裂岸的聲勢。

船,向東航去。

九歲的劉其偉在船上。

離鄉了。他並不知,這往日本的航程,顛顛盪盪中,竟似乎隱隱預示著他日後的艱難與飄泊。

此刻在海上,儘管家鄉是漸行漸遠,來日是茫然不可知,他卻絲毫不識愁滋味。船艙裡的廚子端出了菜餚,「好香!有香腸。」他興奮得迎上前去。不像姊姊和祖母悶坐許久,滿懷愁苦,也不知先一步倉皇遠渡東洋的父親如今景況如何,年幼淘氣的劉其偉,只覺得漫漫航行是一場海闊天空的探險。

原先在家鄉,他就是歡喜在牆裡牆外探險的。

劉其偉租籍廣東,不過劉家七代以來,多半住在福建福州南台的一處大宅子裡。福建是中國的產茶地,劉其偉的祖父看中了這片豐饒物產,開始經營茶行生意,從事出口貿易。清末時期的劉家,相當富裕興盛,鎮日傭僕穿梭在重重院落之間。只是人丁到了劉其偉這一代,顯得單薄。

民國誕生的那一年,劉其偉出生。母親懷他時身上就害著病,孩子呱呱落地不久,贏弱的母親也閉眼撒手。七個月大的早產兒,襁褓中的劉其偉,據家裡的人形容,「瘦得像個猴乾一樣」。祖母告訴他,他小時候穿的衣衫,都得用有鈕扣的,輕手輕腳地套上,免得折了他細細的小手臂。原有七個手足,除了他和四姊劉惠琛之外,盡都夭折。這個出世沒多久就沒了娘的么兒,最得祖母寵愛。

寵愛卻掩不住孤寂。

「我小的時候,很孤單,常常喜歡獨個兒跑到原野裡去。」民國八十四年的盛夏,颱風頻頻的台灣,八十四歲的老畫家用鮮明的記憶做彩筆,描繪小時的童真畫面。

四、五歲時候的他,最喜歡蹲在圍牆邊觀看自然世界。「有青蛙從溼溼的洞裡跳出來,我跑去看,牠肚皮上的花紋有紅色、有咖啡色,很漂亮。」在畫家的腦海中,記憶盡塗抹著顏色。

劉家的大宅院,比如今台灣知名的板橋林家花園還要大,園裡有大榕樹、木棉、竹林和許多會長野果的雜樹,那也是劉其偉童年經常「探險」之處。他去尋鳥巢、蛇窩,還有樹幹上的象鼻蟲和大蜘蛛網。那是一種黃黑色相間的大蜿蛛織成的陷阱,小鳥常常被網著就掙脫不得。他還會去翻看茂密的枝葉中棲息著什麼樣的動物。有一種他記不得確實名稱的樹,卻記得伯勞鳥愛吃它的果實,這樹總是不開花就掉了一地的果子,個兒小小的他,就在樹下很有耐心地撿著一顆又一顆的果子。一個人,可以這樣玩上一天。

自尋其樂的童年

沒有兄弟陪伴的日子,得學會自尋其樂。充滿色彩與生命力的動物,就這般躍然於劉其偉的童年生活中。

雖然堂皇家中,傭僕眾多,但他卻喜歡溜出門去,一個人在田埂上跑、跳,要不就蹲下來看昆蟲、看小動物,再不然就跟著鄉野的捕雀人走。

中國南方鄉間,鬱鬱蒼蒼的田野和樹叢中,麻雀群集。捕雀人身背著竹籠,手拿著長長竹竿,在竿子前端沾了稠稠的黏膠,尖隊吱喳的麻雀不一會就「著了道」,再怎麼揮撲著翅膀也難以飛離。年幼的劉其偉在他們身後躡手躡腳地跟隨著,好生佩服這些鄉野人物的本領,心想:一般人只要一接近麻雀,那鳥兒早就飛散四處,為什麼這些人去就不會?竟捉得著長著翅膀的鳥兒?

新奇的,還有捕蛇人!

走在野地裡,蛇的洞穴,這些人一瞧便知。用火點著了乾草,亮晃晃的火把,直射到洞穴裡,剎時,一條條大蛇竄逃出穴。捕蛇人一個箭步上前,拿扁擔壓著蛇頭,隨即手腳俐落地用線把那原吐著森森紅信的蛇嘴縫上,最後,一把丟進麻袋裡,扛上肩頭,揚長而去。

「他壓著蛇頭時,我細看他的臉,看他一臉很緊張、很用力的模樣。我很喜歡跟著這些人跑,很崇拜他們的本事。」以八十餘歲高齡仍赴紐幾內亞探險的劉其偉,原來原野對他的呼喚,早就發源於那遙遠的幼年時光。

那時的劉其偉,十足的頑童,家裡人要尋他,總要往郊野行去。只是會尋他的,多半是那裹著小腳的祖母。

劉其偉一出生即失去母愛,父親劉蓀谷也因為喪妻之痛而心緒寥落,對這難得存活的獨子,並不盡心。劉其偉對記憶搜索枯竭,也似乎找不著父親曾親手抱過他的印象。唯有祖母,總是百般呵護他。

談及祖母,劉其偉滿布深紋的面容頓時閃現孺慕神情。

「我今年八十四歲了,祖母她跟我講過的故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民國八十四年在台灣,老人追想著約八十年前在福建,從最親近的人那兒聽來的字字句句。

東渡扶桑

六歲那年的家變,對劉其偉而言,同樣是一幅揮抹不去的記憶畫面:

那一天,上門來討債的人,擠滿了劉家富麗的院落。

廳堂裡滿滿的人,兩排酸枝雕刻的高椅,每一張都坐了人,連地下也坐滿了人,放眼廳外,花園的石階上,依然是坐滿了人。

「那景像,我現在想起來,還歷歷在目。」劉其偉說來有些激動。

那時尚幼小的他,並不知道那群人是來討債的。事後才漸漸知曉,那年,正逢第一次世界大戰開打,地球另一端的烽火竟波及了福州南台這個小鎮。由於戰事,劉家準備出口的茶葉滯銷,原是財脈所繫的箱箱茶葉,竟然發了霉。劉家禁不起這番衝擊,宣告破產。

由富裕到衰微的境遇,並不好受。民國七年(一九一八年),劉其偉七歲,祖父積鬱過度,撒手人寰,父親也隨之一蹶不振。為了逃避這難堪窘境,舉家搬離了福州,返抵廣東中山縣的前山老家。生意已絕,這段時日,劉家就仰賴著昔日富家餘蔭--古董字畫,一張張、一件件變賣,維繫著一家大小的生活。

不知父親是如何盤算的,後來,竟要把古董字畫賣往日本,並且決定,舉家遷往扶桑之地。

知識與美味同行,遠見請客西堤

高高的青花瓷瓶裝了箱,成捲的字畫壓進了箱底。多少年了,劉其偉始終難忘那裝載著他們一家四口最後希望所繫的口口黑箱。「我記得那種大黑箱,一把鎖在中間的,記憶中,好像有四十多箱,就這麼運到日本去。」

劉家繁華落盡,飄零異域。

劉其偉正是要睜大了眼睛,好好張望、認識這人世間的年紀,卻也是劉家由高峰跌落谷底、太平不再的時候。

造化弄人。此時在赴日船上的劉其偉一家人,怎料想得到,因戰事人禍而被迫離鄉欲前往的新天地,竟有另一場世紀天災在等著他們。

第二章 日本歲月

民國八十四年一月,日本大阪神戶地區一連串強震,關西一帶頓成鬼域。國際媒體統計出本世紀以來,日本一共發生十三次大地震,第一次在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東京,芮氏規模七.九,十四萬人死亡,十萬人受傷。遭逢世紀大地震新聞紀錄中的一九二三年,劉其偉十二歲,一家人正在離東京不遠的橫濱。

那是到日本二年多,初安定下來,父親劉蓀谷在渣打銀行上班,祖母在家料理家務,劉其偉和長他三歲的姊姊劉惠琛進了學校,學起了片假名、平假名。從家變中漸漸平復過來的一家四口,卻在此時碰上世紀大天災。

地震那天,時間是中午十二時左右,劉家姊弟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間一陣暈眩襲來,光天白日的天色變成了黃色。「身體好像在公共汽車突然剎車被摔到車外,摔了幾丈遠,又再摔回來。路上的人在吶喊,一堆一堆人用手扣起來。地面震盪的時間似乎很長,那時我好像失去了知覺,等我醒過來,見到的竟是一片平地,周圍都是火,塵埃遮蔽了一切,看不見陽光。」劉其偉緊庭雙眉回憶著。

從地上仆爬而起時,仿若置身地獄,劉其偉已認不出方向,驚慌得已不知哭,擦傷了也不知痛,只盡力分辨一些熟識的東西,覓得自己家的山坡方向就拚命向家裡跑。跌跌撞撞中,心裡極惦記看祖母,口中直喊:「祖母!祖母!」一聲急過一聲,深恐這場大劫難奪去了他自幼最親的親人。

良久,斷垣殘壁中有了回音。「阿盛,我在這裡。」呼喚他小名的祖母從瓦礫堆中爬了出來,披散著頭髮,赤著雙足。找不著鞋穿,不得已,祖孫倆合力從附近的一具屍首上剝下鞋子,才能彼此撬扶著跨過已不成形的路面。

屋舍已成了廢墟,四周仍不斷延燒,哀嚎處處,慘況連連。慶幸的是,姊姊和父親先後趕來相會,短短的幾刻鐘前後,家人相見竟恍若隔世。

父親帶著一家人遠離火場,往郊區行去。加入成群災民,不時到海邊張望,是否有船隻運來補給或救援。當時國際社會也同感震撼,英、美等國相繼對日本馳援。

「那是整個翻天覆地的一場大劫難,我們一家全部都活過來,實在是不幸中最幸運的事。」劉其偉沉默了一會兒,語氣中透著僥倖。

命是保住了,但劉家僅餘的一點家產,卻蕩然無存。

當初隨著他們漂洋過海、遠徙異鄉的口口黑箱,在關東的天搖地動與連日大火之後,盡皆付諸塵土。而正當壯年的父親,在短短三、五年間,連遭生意失敗與地震破產雙重巨大打擊,原本暴躁的脾氣變得益發橫厲,也使得劉其偉的青少年時期添上漫天陰霾。

尋找自在的天空

進入青少年時期的劉其偉,已經擺脫小時的細瘦模樣,長得又高又壯,在一堆日本學生中,尤顯得孤立挺拔。曾有人形容青春年少是人生的狂風暴雨期,而缺乏父母慈愛的劉其偉,此時,正複製著父親的暴躁脾性,將滿腔精力及心事潑灑向好勇鬥狠。

在學校,劉其偉日文學得好,運動也拿手。他游泳,還愛上了激烈的拳擊,高壯的身軀練得更加結實,「女孩子看到,常問:「你可不可以給我摸摸?」我就故意鼓起手臂肌肉給她摸,嚇唬她,好好玩!」

那畢竟是他混沌少年中,罕有的輕鬆回憶。成長於日本,陌生的異鄉環境,遭劫的家庭命運,疏離的父子關係,在在迫使他,得像他日後畫出的貓鷹一樣,陰冷幽暗中,尚未學飛,就得離巢。

「我一直想出走,隨時準備出走,……我不出走是因為捨不得祖母。」享有盛名後的劉其偉,八十二歲那年接受一家媒體「名人童年」專訪時,這麼述說著少年心結。

十九歲那年,他還是離家了。到遠離神戶四百多公里的東京上大學。

升學的機會是劉其偉自己好不容易掙來的。原在大陸家鄉念過一陣子私墊,到日本就讀小學及中學,民國十五年,他進入了神戶英語神學校(Kobe English Mission College),這是英國人在日本所設的一所英語學校,磨鍊出劉其偉的多語文能力。但接下來要更上一層樓,就難了。

難在父親的態度與家庭的經濟。當劉其偉向父親開口要錢念大學時,劉蓀谷對兒子依然是嚴厲中夾雜著不耐罵他:「爛泥拌,挑不起!」,拒絕了他的要求。劉其偉得自謀求學之道。這時,中日之間的一場宿仇反而給了他一線生機。民國十九年,日本文部省將庚子賠款提供出來,給與中國留學生所謂「官費生」,劉其偉心想:這是唯一的生路。

人文科科目報考的人數多,競爭激烈,劉其偉決定報考理工科,這領域考生少、考取的勝算較大。

他順利地考取日本官立東京鐵道局教習所的專門部電氣科,自此將人生軌道駛入圖尺與機械共築的硬冷世界。直到三十多年後,近中年時拾起畫筆之前,他的生活都一直難離工程圖表。

當時雖說理工科考生競爭少,但當地華人能考上東京鐵道局教習所專門部的,仍屬少見。日後在台灣曾位居台電董事長的陳蘭皋,那時也在日本求學,與劉其偉是不同校的少年夥伴。他表示,日本鐵路均屬國有,劉其偉考上的那所鐵道局學校是專為養成高級人才而設,學生都是佼佼者,「坐著一般人都不能坐的上等車,制服上亮晶晶的標誌,車站的人看了都要敬禮。」

日本歲月,歡樂難尋

到東京念大學,使得劉其偉這隻孤僻的貓鷹在促促切切離巢之後,有較為自在的天空。鐵道局教習所每個月由庚子賠款發給的三十塊日幣,足以供他生活,不用看父親臉色向家裡伸手。其實早在中學時期,劉其偉就想盡法子半工半讀,以求自給自足,像東京青年會,即是他常去打工的地方。每有新來的中國留學生到會裡,他就前去幫忙,名為招待,實際上就是替人家跑腿辦事、代買物品,「幫別人買東西就從中揩油,騙幾個錢來花花。」他這樣自嘲表示。

若問劉其偉對於十七年的日本歲月,最難忘的是什麼?

「在這漫長的日子裡,人生總是有歡樂,也有哀愁。間我最難忘的事,那就太多了。日本時期每件事對我都歷歷在目,只是浮起哀傷的事,會儘快把它抹去,唯恐我會發瘋。歡樂的事似乎不多,尤其在我更是難尋。」他叼著菸,對著煙圈吐露話語。

而他八十多歲的老姊姊,如今在高樓矗立、車水馬龍的香港談起這個么弟,總是掩不住心疼地稱許:「其偉做事很積極,」這種脾性在日本時是如此,到了台灣已算是名利雙收、人稱「劉老」的今天,依然是如此。每次老姊姊到台灣看他,總見他「一邊吃著飯,一邊腦筋仍在動。在家吃完飯,不一會又到畫室工作去了。」就彷彿當年在日本那個待不住家裡、停不下幹勁的精壯少年。

再從日本回想起自己一生,劉其偉覺得不堪一提的揮揮手,「我就是整天打工,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頓了頓又說,「我不是什麼偉大人物,只是盡力而為,我沒有自暴自棄,就是這點可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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