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中文詞是「漂亮」。據說,公元前的中國人把絲綢在清水裡漂洗,看到光線明亮地反射的樣子,覺得非常美,之後便用「漂亮」兩個字來表示美麗的意思。我之所以喜歡「漂亮」這個詞,是因為它所描繪的,跟我們從遠處看到心愛之人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景象一樣:世上有那麼多人,但是光是親愛的人在的地方就顯得那麼亮。換句話說,把物理現象和心靈作用,視覺和感情連結起來,並以兩個方塊字表達出來的詞,就是「漂亮」。多棒。
小時候,我的生活好似老有陰影籠罩著,很少看到明亮的光線。那陰鬱的氛圍是母親製造的。我估計,在大多數家庭裡,都是主婦來決定氣氛基調。有開朗母親的家會有開朗的氣氛;如果母親心情陰鬱,那麼整個家庭也不由得陰鬱起來。然而,小孩子的生活經驗有限,視角也很狹窄,見識也少得可憐,結果過著井底之蛙的日子,都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水井居然跟別人家的不一樣。
母親的性格好複雜,很難以一句概括。不過,我長大後學英文,知道了有一個習慣用法說:「hard to please」(難以取悅),當下就覺得這的確是母親性格的一個特徵。從小,年復一年,我和兄妹弟弟們,都忠實地為母親的生日、母親節、父母的結婚紀念日,準備了禮物。可是,無論送什麼東西,買菜用的藤籃、紅色睡衣、西班牙產甜酒……她都不會以笑容回報。
她總是很忙,一個人得照顧很多事情,再說老二小姐不體貼,一點也不幫她做家務。這個呢,在我看來,雖然一方面可說是事實,另一方面實在太冤枉了。
因為母親從來不教我也不讓我分擔家務。有一次,我在學校家政課學到了味噌湯的做法,於是回家就做了一大鍋的裙帶菜味噌湯。然而,畢竟是第一次做的,缺乏經驗,好像味精放得太多了,嚐一嚐,味道有點怪,而且喝了臉上有發癢的感覺,但是既然已經做好了,就那樣放在廚房瓦斯爐上。等母親回來,我從二樓下去,跟父母一起坐下,開始吃飯。喝了一口味噌湯,我就發覺味道不對,不是,是味道對了,顯然是母親重新做過的。她什麼也不說,也不讓父親說什麼,就是以冷冷的沉默來打擊我。她就是那麼「難以取悅」的人。
無論是什麼東西、什麼事情,有名字稱呼它就好對付多了。關鍵在於「漂亮」兩個字也好,「 hard to please」也好,都是我長大學外語,擴大了自己的世界以後,才融入詞彙庫裡的;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自己長大的家裡學到,也不是用母語就能表達出來。
本文節錄自:《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一書,新井一二三著,大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