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命運拆散了骨肉親情時,也只有認了。
親情的悲傷是深沉的,人在深度悲傷中容易變得堅強,人性的光輝就是這樣磨練出來的。
妹妹和我,就這樣,無可奈何地,悲傷地,認命地被命運所捉弄,她被打入地獄的深淵,我如斷了線的氣球,姐妹分離了四十四年。
如此一對被命運拆散的姐妹,繞了兩個反方向的大圈子,將在廣州第一次重逢。
出生就留在鄉間
母親二十二歲時,在廣東花縣生下妹妹後,由於抗戰環境的不安,暫時留她在家鄉由祖父母照顧。母親帶著兩歲的我,跟隨服務海軍的父親,在重慶、上海、青島、廈門各處過著動盪的生活。等到民國三十八年緊急撤退時,已經來不及去鄉間把妹妹一起帶到台灣。
四十四年的痛苦,妹妹都熬過去了,當然她比我堅強百倍,可是,堅強慣了的人,崩潰起來更是徹底的。我必須在廣州聚首的兩天中,比她更堅強,那怕裝也要裝出來。
我們流的是同樣的血,生自同樣的根,而命運沒發給我們均勻的牌,壞的全給了她,好的我全拿了。
她住在廣東與江西交界的一個窮鄉僻野,貧困落後;我卻在自由富庶的美洲大陸生活著。
她曾挨餓受凍,我卻從不愁衣食;她曾被迫失學,我卻行萬里路,讀萬卷書。
害怕到下一站
一九八五年八月九日早上離開桂林,是我極捨不得的一刻。舉步緩慢,心沉似鐵。是桂林山水太美了,我想賴著不走?還是面對悲傷的下一站,恐懼前行?
由桂林飛抵廣州的白雲機場是下午兩點半,夏日炎炎,暑氣逼人;機場規模很小,相當於台北或高雄火車站前的情景。機場外車水馬龍,人群匆忙。
一位張先生是我們當地的導遊,在機場照應我們,他介紹自己是廣東和平縣人。妹妹就是由花縣嫁到那邊去的,此刻恐怕正風塵僕僕的由和平縣趕來廣州和我見面。
巴士開向旅店時,看到廣州市街道的擁擠,商店矮小密集,和小時候長大的左營差不多。四周的文字、語言、衣著、建築我都感到熟悉。好奇心慢慢趨向平淡,況且我還是心事重重。
廣州市的白天鵝賓館,聳立在沙面小島的左下角,傍臨珠江。它是中國大陸唯一符合國際標準的五星飯店。中國與外籍人士川流不息。
白天鵝賓館是我幾個月魂思夢想和妹妹見面的地方。它國際性誇張的場面,和窮困山區的家鄉是極強烈的對比。好多次了,我想回家鄉看她的建議都沒有得到妹妹的鼓勵。這樣也好,可以遠離觸景傷情的家鄉,也可以減少妹妹在鄉間招待我的種種顧慮與困難。
見面前夕
我由北平入境到即將要和妹妹見面的前夕,一直沒有和她再聯繫,電話與通信都不方便。張先生告訴我中國國際旅行社廣州分社沒有給我任何電話或留條。沒有消息,是不是就是好消息呢?我憂心忡忡。
晚上就寢時,我寫了兩張紙條,由二十三樓房間跑到一樓和二樓旅客登記的櫃台,用廣東話懇切地說:「請你們千萬替我留意一下,我是由美國來看我妹妹的,我們四十幾年沒見面,她從鄉下趕來。這是我的中英文名字,這是她的名字,都寫在這紙上了,請你們把它貼在櫃台醒目的地方。如果她打電話或自己找來,請務必告訴她,她的姐姐就是我,已經到了,正在等她。
「樓上樓下的人口我都同樣打了招呼。應該沒有別的入口了吧?我不知道她會從那裡進來,應該沒有問題了吧?我就靠你們幫忙了,多謝了,多謝了!」
激動的時刻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日。
一大早七點我漱洗好後,又到一樓、二樓的櫃台去提醒他們,他們笑答:「都知道了,妳放心好了。」
我獨自去吃了一頓沒有味覺的早飯,同時也做了一個大決定:我在房間等她!如在大庭廣眾的入口處等,我可能認不出她來;即使認出來了,還要陌生地向前問:「妳是我的妹妹嗎?」如果是了,怎麼處理不聽話的眼淚?然後,由樓下上到二十三層樓時,要講些什麼話?客套話?重要的話?有足夠的手又拿行李,又擁抱,又擦眼淚嗎?這麼激動的時刻,只有在房間才能表達那真情的流露!
一回到房裡,室友珮迫不及待地嚷著:「妳妹妹打電話找到張先生了,說八點半就來房間會妳!」我呆住了,看看錶,還有半小時,怎麼這麼快?怎麼辦?我一個箭步蹲在大皮箱前,打開來裡面全是一路上買來給她的東西:照相簿、衣服、禮盒……滿滿的。望著這些,總覺不對,環缺少了什麼?這些沒有靈性的物質,怎能代表深沉的親情因虧欠的眼淚又排山倒海流了出來,不能自已。
我迅速地恢復了常態,馬上爭取時間。首先把窗簾拉緊,燈扭亮,我不要任何光線及外景分散注意力。然後倒好兩杯冷開水。把送給妹妹的一本照相簿先拿出來,再出頭到尾翻了一遍,照片中的雙親及親人是最珍貴的紀錄,也是最好的開場白。
八點半已過,我忍不住打開房門伸出頭去,往電梯那邊看。八點四十分,在電梯旁邊的櫃檯前站了一個瘦小的女子在問話,我一看就認出她來了,我跑過去一把摟住她,抱頭就痛哭起來,哭了好幾分鐘,一句話也沒講,我樓著她的腰走進房間。
在有冷氣,燈光柔和的房間裡,姐妹倆拿著我帶來的相簿,一答一問地先把兩邊親人的大致情形交換地敘述著。有時一個簡單的問話,要十幾分鐘才說得清。就這樣,三小時的對談一瞬間就過去了。
天壤之別的生活
正如想像中的一樣,兩個姐妹過的是天壤之別的生活。她來找我是第一次坐電梯;和我兩天相處,第一次喝咖啡,第一次吃麵包牛油,第一次用刀叉。樣樣東西對她都是漂亮的,我樣樣都留給她,買給她;她都善良地、開心地,但不亢不卑地收下。我很安慰,能夠如此輕易地使一個人由衷地快樂,這其是少見。
我把帶來的大皮箱送給她,有輪子的,可以拉,她不會累。她個子瘦小,不用費力提。我把一家人的照片給她作永久的紀念,帶來送她的衣物、鞋子、錄音機、明信畫片、金戒、玉戒、手錶、錢全給她了,她也感激地收了。
多年父母兄弟姐妹對她的虧欠,我現在還也還不完。鄉間的一切苦得很,也就是她怕我回去的原因。她說:「姐,我當然不希望妳此刻回家鄉,因為妳是會吃不消的。我們的路都是不平的石子路,妳走起來腳會扭傷,我怎麼能讓妳回來?以後改善了,還會有招待所,那時再談吧!」
很令我開心的是,她是一個聰明、樂觀、懂事,且極為溫柔、善良的女子。唸過高中,書唸得好,頭腦清楚,記憶力特強,以前被派到廣州衛生學院唸過一年書,上過解剖學,擔子也很大。現在是衛生院的一名檢驗工作員。
妹夫是一個正式的醫師,並不是赤足醫生。聽她說,妹夫為人很好,很體貼。在縣衛生院是很受人尊敬的小兒科醫師,每天工作很辛苦,要抽菸提神,也愛聽音樂。所以我買了洋菸,也把我帶在身邊的音樂帶全送給這沒見過面的妹夫。
買了女兒的嫁粧
妹妹的三個女兒的功課都很好,是「重點」中學的學生,我鼓勵妹妹讓孩子去考大學。她很清楚,但面有難色。
我帶她去只有外賓才能去的友誼商店,買了許多東西給她,其中一張紅綢被面,叫她留著,將來女兒出嫁時可做嫁粧。她從來沒錢買這些。她和妹夫兩人加起來的月薪不到一百五十元「人民幣」。加上三個女兒,每個月幾塊錢的學費也是大開支。
她說因為我不時寄錢給她,她家在全縣中是生活水平極高的一家。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個姐姐在美國。郵局的人每次送信給她都像報喜似的。許多朋友會傳著我的信摸摸看看,愛不釋手說:「妳姐姐的字寫得多漂亮!受過高等教育,又那麼有學問!」有一年,在台灣的父親叫我轉寄了他辛苦儲蓄下來的一千美元給妹妹,更大大政善了她的生活,她存了大半在銀行裡,以備將來有急事時才動用。
一生中最好的一頓
我替她在白天鵝賓館及就近市區照了兩卷照片。來得及洗的就先沖洗出來。我也買了新相簿,把照片貼好,給她帶走。她很順從,很快樂,手總繞著我的腰不肯放。
我問她要不要參加今夜我們旅行團在廣州飯店的惜別宴。她說從來沒看過外國人,也想吃酒席,說要去。我說太好了,我的美國朋友也想見她。我打電話給張先生,說我們決定參加吃酒席,我付了三十元「人民幣」,多加妹妹的一份。
當妹妹和我雙雙走到一樓結隊上巴士去吃酒席時,我的二十一位美國夥伴都非常激動,拍手歡迎我們,並燈光閃閃為我們拍照。大家很興奮地和妹妹握手招呼,她頻頻說:「你好嗎?」「謝謝!」正是大家最懂也最會回答的兩句話,我兩邊翻譯,得心應手。一位朋友問妹妹有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他們,妹妹想了一想,大方地問:「聖誕節是什麼日子?」大家七嘴八舌搶著回答,我一一翻譯給她聽。
廣州飯店的惜別宴,菜特別好吃。「吃在廣東」,似乎沒有太誇大。妹妹一生沒吃過酒席,所以每上一道菜,我都起立懸空替菜拍照,給她做紀念。她吃得很盡興,恐怕是她一生中最好吃的一頓飯了。
晚上就寢,在我們早訂好的房間,約四十美元一夜,相當於妹妹兩個月的薪水。她沒有睡過這麼舒服的地方,白天鵝賓館內部的水池、欄杆、花木、商店對她來說,像不可思議的樂園一樣。她的每一聲贊美都換來我每一刻的憐惜。
晚上談到深夜兩點,多半是我聽、她說。她分析力強,可能是地方上很能幹的「同志」吧!她提到四叔四嬸及他們可愛的兩個兒子,活生生給壞人折磨到慘死時,痛哭出聲,真是可怕!我嚇得在床上流淚,動都不敢動。
親友的慘劇
其他的家人故事很多,我慢慢聽,直到她講累了。
有一件事我沒有勇氣問她,就是她早期被祖父母帶大的過程。我們的祖父是地主,外祖父是有權的軍人,兩位老人家聽說都被共產黨活活整死。而以後在一段極其悲慘的時期中,祖母把妹妹帶大。我實在沒有勇氣間她,也很感激她沒有提起。一方面我怕自己受不了,更怕知道了還有要不要轉告父母親的壓力,而年老的父母又何必知道呢?
她住的縣很窮、很苦。她如今的處境是全鄉最令人羨慕的,三個女兒把我這大阿姨都神化了。
妹妹買了五磅香菇送給爸媽,六個蘋果送給我,真是太重的禮物了!我捨不得收,又怕傷她的心,就把香菇帶走,蘋果我說服她留下,帶回去給妹夫和外甥女吃。
我們相聚的第二天,為父母做了一件事。由於妹妹記憶力強,記人記事很完整清楚,我們吃了一頓漫長的午飯,由她口述,我把一個大約的家譜勾畫了出來,將來交給爸媽。
相會二日,殷殷離別
在臨別前,我也向妹妹做了一個實際的建議,我叫她申請買一塊小小的地,造一棟簡單的房子,開個小小的雜貨店,做點小生意,賣醫藥、文具、日用品等。我會出錢幫她,她答應了,很感激的樣子。這樣的安排也使我對她一家以後的生活比較放心。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二日。
清晨六點一刻,姐妹兩人在白天鵝賓館前告別。行李、錢、票、文件各自帶好,帳也結了。
她說她一定要看我先走,我說我一定要看她先走。妹妹行李多,我什麼都給她了,加上我的鼓勵、祝福,與對她將來的幫助。送她上了計程車去搭巴士時,她善良帶笑的臉又有了哀傷,但我知道她已經苦過了,將來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讓她靠我,是我情感上的一個義務與責任,我會永遠繼續下去。
妹妹出奇地善良,她對自己的命居然沒有絲毫的怨尤,這份人性中的堅強對我是個敢示。像千萬個中國人堅忍不拔的故事,她說出了代表這些中國人的話:「姐,我相信當初有妳同樣的環境的話,也會和妳今天一樣好。」
我來不及似地搶道 「當然是的!一定會的!」這位眼睛雪亮的妹妹,在兩天的時間內,把我虧欠的淚變成了感激的淚。
這兩天像一場夢。帶著這兌現了的夢,四十卷遊中國大陸的底片,及五磅妹妹送父母的香菇,提著上海第一公司買的布袋,我坐上計程車,直奔火車站,趕上了開往九龍的班車。
九點半火車離開了廣州,也離開了我悲傷的終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