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
印度對中國的不信任,可以上溯到一九六二年中印戰爭慘敗於中國手下那一刻,從一九五○年代末期起,兩國在喜馬拉雅邊境迭生糾紛,到了一九六二年終於爆發戰爭。中國同步發起攻勢,打進印度宣稱擁有主權的阿克賽欽地區【Aksai Chin,這塊山區沙漠夾在新疆、西藏和拉達克(Ladakh)之間】,以及目前名為阿魯納恰爾省(Arunachal Pradesh,這是與西藏和不丹毗鄰的印度東北省份)的地方。作戰相當激烈,大部分發生在海拔超過四千公尺的高山地區,而印度軍隊遭到中國優勢兵力痛宰。超過三千名印度官兵陣亡或在作戰中失蹤,另有四千人遭到俘虜。古哈(Ramachandra Guha) 在他的歷史名著《甘地之後的印度》(India after Gandhi)中寫道:「以現代戰爭的標準而言,損失並不大,可是這場戰爭在印度人的想像中代表大敗。」(譯注:中國目前實際控制阿克賽欽地區,絕大部分畫入新疆自治區和田縣管轄。中國宣稱對阿魯納恰爾省擁有主權,稱之為「藏南」。)
一九四七年獨立之後的十年裡,印度總理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倡言以印、中合作做為「亞洲復興」的基礎。甚至還出現一個輕鬆的印度口號,Hindi-Chini bhai-bhai(意即「印度人和中國人親如手足」),來形容兩國之間日益上升的外交關係。因此,中國動武令印度人震驚、惶恐。古哈寫道:「印度民眾普遍認為遭到背叛,被一個他們天真地選擇信任和支持的無恥鄰國欺負。」尼赫魯驚覺中國共產黨不管怎麼說,好戰的民族主義至上,已經太遲了。五十多年過去,印度人仍未遺忘恥辱,和遭到背叛的感覺。
邊界爭議迄今尚未解決,成為中印關係永遠的一根刺。印度宣稱對西藏西南部三萬八千平方英里荒涼的山區擁有主權,而中國則宣稱阿魯納恰爾省主權為中國所有。雖然從一九七五年以來,雙方不再發生軍事衝突,中國常態性地跨越「實際控制線」(Line of Actual Control)並無助於局勢和平。中國和印度的鄰國:斯里蘭卡、孟加拉、尼泊爾、緬甸和馬爾地夫深化合作,尤其是和印度的大敵巴基斯坦密切往來,讓新德里更加焦慮。印度認為中國又在玩舊把戲,想把印度圍堵在次大陸,阻止它實現大國地位。這一點始於北京在一九五○年入侵西藏此一傳統的中印緩衝區,後來北京又拒絕支持新德里成為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常任理事國。
「珍珠串」這個名詞首次出現在博思管理顧問公司(Booz Allen Hamilton)替美國國防部起草的一份能源安全報告當中【博思公司以雇用史諾登(Edward Snowden)這位揭爆祕密者而名聞遐邇】,敘述中國如何相當合理地打造一個港口網絡,以保護石油進口必須經過的海上通路,尤其是在麻六甲海峽和賀姆茲海峽(Strait of Hormuz)等海上咽喉要地。支持這個理論的印度人,熱切地採用此一比喻形容中國如何追求包圍政策,以扼制印度國防的要害。他們指出中國在印度洋已有一些海港設施,解放軍海軍可以運用。順時鐘方向,這些港口包括:擬議中在孟加拉吉大港附近的索納迪亞(Sonadia)深水港;在緬甸皎漂新啟用的深水港,服務連結到雲南的中國輸油管;斯里蘭卡漢邦托他(Hambantota)和可倫坡這兩個貨櫃港,以及巴基斯坦的喀拉蚩港(Karachi)和瓜達爾港。
自從習近平宣布他打造海上絲綢之路的大計畫以來,印度人對「珍珠串」理論更深信不疑。習近平二○一三年十月訪問印尼,應邀到國會發表講話,他談到加強海上合作,及追求中國與鄰國的「命運共同體」。北京於二○一五年三月發表一份政策文件,號召建設新的港口基礎設施,連結到內陸交通網;增加國際航路的數量;改善後勤運籌,尤其要多利用訊息科技;解除貿易和投資障礙;深化金融整合,鼓勵多利用人民幣。北京說海上絲綢之路將帶來互利互惠,但新德里的安全事務分析家認為,中國在印度洋增兵部署,真實目的是要在遠離本土之外投射其海軍力量,暗中算計印度。
批評最激烈的是齊蘭涅(Brahma Chellaney)。他是印度國家安全會議前任顧問,現為新德里獨立智庫「政策研究中心」(Center for Policy Research)戰略研究教授。另一位研究印中關係的印度學者形容,這位前任哈佛教授是個「瘋瘋顛顛的瘋子」,但是齊蘭涅的意見值得一聽:他雄辯滔滔地說出許多印度人對中國的負面評價。
我在德里泰姬瑪哈大酒店(Taj Mahal Hotel)豪華的餐廳和齊蘭涅碰面吃晚飯。上菜之前他就宣稱:「我對中國的威權政府完全不信任。」他一點兒都沒有要閒聊的意思。「中國的政治制度依賴極端民族主義做為政治信條,漢人政權把根本不屬於中國的土地也說成是他們的領土。」他說,習近平的一帶一路倡議就是這種思維最新版本的反覆叼絮。中國運用經濟力量把漢人政權的強力投射到其國境之外。他說:「他們在他們已得到戰略收穫的所有國家,運用其工程公司做為國際擴張的前鋒。」
商業滲透是政治滲透的先行者,也是經濟和軍事力量整合的先鋒。他們先利用工程公司建立項目,然後引進自己的勞工,再取得外交影響力,最後他們取得戰略槓桿。
齊蘭涅深信不疑,中國在印度洋的投資居心叵測。他堅定地說:「海上絲綢之路只是中國長期以來所作所為的掩飾,其目標就是『珍珠串』。」他深信中國從過去十年指導其外交的「和平崛起」理論,轉變為最新的「奮發有為」外交政策,不會有好結果。他說:「中國正逐步漸進的改變在亞洲的地位,這就是所謂的切香腸。」
但是中國的制度鼓勵侵略。如果中國持續成長,十年內,其他正在復興的國家將會起來制衡中國。中國的行為已經震撼整個亞洲的輿論。在印度,中國炫耀肌力和越境入侵已經人心向背。
莫罕(C. Raja Mohan)是《攪拌乳海:印度洋太平洋的印中爭雄》(Samudra Manthan:Sino-Indian Rivarly in the Indo-Pacific)一書的作者,也是卡內基基金會新設印度辦事處主任。他說,「珍珠串」成為事實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他以中國潛水艇泊靠可倫坡為例,對我說:「如果中國軍方可以使用民用設施,那這個設施還算是民用、或是軍用呢?」他要表達的重點是,如果中國軍艦和潛艇可以依賴商港的友善接待,中國不需要在海外設立軍事基地。美國海軍常態泊靠屬於其盟國的港口,譬如每年平均有一百五十艘次的美國軍艦泊靠新加坡。中國海軍很少利用本身比較有限的關係,這也是為什麼潛艇在可倫坡泊靠,會令新德里警鈴大響的原因。
莫罕博士認為,一帶一路倡議絕不是像批評的人所說的只是空洞的口號,一帶一路倡議象徵亞洲地緣政治開始出現根本性的變化。他正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客座訪問兩個月,就在辦公室裡接待我。他說:「中國人來了,問題只是什麼時候來?以什麼方式來?」中國進軍全球,將會進到全世界每個角落。中國有無可比擬的規模和野心,正在實現其打開內亞(Inner Asia)的歷史任務。這實在很戲劇化:中國已把資本主義傳播到中亞。唯一能跟中國比的是大英帝國治下的印度,而中國以比美國帝國更精細的方法在做。這正在進行中,因此需要有個以印度洋關係為基礎建立的戰略。
莫罕認為,印度應該在對己有利的情況下與中國合作,譬如「孟中印緬經濟走廊」這個計畫。新德里躑躅不前,主要是因為擬議中的高速公路,會太靠近彼此有領土爭議的阿魯納恰爾省。印度擔心解放軍有可能沿著公路浩浩蕩蕩開進印度,而且邊境開放也會很難控制印度在東北地區的剿叛情勢。但是印度也看到「孟中印緬經濟走廊」計畫的益處。印度貧窮的東北各省迫切需要新的經濟機會,長久以來即力主與雲南要有更好的經濟連結,而且跨國境貿易也可能是阿魯納恰爾省的一股穩定局勢力量。莫罕說:「我們在孟中印緬經濟走廊上應該與中國合作。如果我們能吸引他們進來替我們做這件事,那就趕快做呀!」
和海上絲綢之路一樣,孟中印緬經濟走廊計畫除了商務動機,也有地緣戰略的考量。但是對中國每個動作都畏懼的分析家,誇大了事實。北京想要替能源進口取得替代路線,以及保護海上商業通路的興趣,遠遠超過想建立新帝國的野心。中國在印度洋有可以理解的軍事利益,但是也曉得沒有能力挑戰美國、印度、日本和澳洲海軍結合起來的力量,這些國家目前的合作已更加緊密。總而言之,創建海上絲綢之路的中資企業關切賺錢之心,遠大於要替國家戰略利益效勞。事實真相是,習近平的宏大計畫主要是想透過經濟開發,而非軍事力量來推進中國的利益。
我參觀二○一四年中國潛水艇泊靠兩次的可倫坡南貨櫃碼頭時,發現證據。批評北京的人往往認為中資企業是中國國家機關的扈從跟班,但是中國在海外大部分的投資至少有一部分—經常是全部—具有商業性質。可倫坡南貨櫃碼頭百分之八十五為在香港上巿的「中國招商局控股國際公司」(China Merchants Holdings International) 所有;這家公司在十三個國家經營三十五個港口,其中八個在歐洲。它的母公司是國有企業(譯注:即中國招商局集團公司),因此北京對它的業務活動有些影響力。但是股票上市子公司畢竟是經驗豐富的港埠營運公司,進入斯里蘭卡的原因是,尋求從印度洋貿易量大增的大環境賺取利潤。
中國招商局控股公司五億五千萬美元的可倫坡設施,從加勒菲斯綠地公園(Galle Face Green)只需散步一會兒就可到達;而加勒菲斯這塊綠地鄰近本市商業區,本地人來這兒放風箏,沿著海濱步道散步,和在海濱小攤吃點心。港口是世界級的,可容載運一萬九千個貨櫃的巨型貨輪,裝卸量是可倫坡舊港的兩倍,也是全世界少數幾個使用七十公尺高龍門式起重機的港口之一。它是印度洋貨櫃前往歐洲、中國和美國的轉運中心。長程貨運唯有靠巨型貨輪才合乎成本效益,但是印度只有少許設施可供巨型貨輪裝卸。可倫坡在印度南方三百公里,在這兒裝卸可節省貨運業者時間和金錢。助理總經理左蘭士(Lance Zuo,譯音)告訴我:「這是純粹商業項目,因此我們得到政府的支持。」他又指著來自丹麥、台灣、南韓、法國以及中國的各個貨運公司的名字,解釋說:「我們是全球性的港埠作業公司。」
經理人預計到二○一八年,港埠可處理二百四十萬個標準型貨櫃箱,確立可倫坡是南亞最忙碌的貨櫃港的地位。雇用七千五百名本地人,營運三十五年之後,全部所有權將移轉給斯里蘭卡港務局。所以說,即使這個商港是偽裝的軍事基地,也沒有長期的戰略價值。可倫坡南貨櫃碼頭根本不是一顆閃亮、有威脅性的「珍珠」,只是北京所宣示的海上絲綢之路的最佳範例:建設基礎設施,增進交通效能,及創造新的貿易通路。儘管他批評中國在斯里蘭卡其他許多投資個案,斯里蘭卡財政部長卡路南阿雅克(Ravi Karunanayake)告訴我:「海上絲綢之路的構想,如果指的是建設更多的後勤運籌基礎設施,非常好。」
中國商業利益既已擴張,北京要設法保護海外資產,是很自然的事。中國海軍艦艇泊靠友好港口並沒有隱性的威脅,美國軍艦如此做也行之有年。毛世偉(Mao Siwei,譯音)曾任中國駐加爾各答總領事,是中印關係專家。他在潛艇泊靠事件後在部落格上貼文表示:「印度應該了解,中國雖然不是印度洋國家,在印度洋仍有極大的正當利益。同時,中國也不應該因為有錢,就到處耀武揚威。」他很嚴肅地補充一句話:「印度獨步這區域。」
本文節錄自:《中國的亞洲夢:一帶一路全面解讀,對台灣、全球將帶來什麼威脅和挑戰》一書,唐米樂(Tom Miller)著,林添貴譯,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