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尋求孤獨的生活,
河流、田野和森林可以告訴你們,我在逃避那些渺小、渾噩的靈魂,我不想透過他們找到那條光明之路。
──叔本華
能把孤獨的感覺寫到極致的詞客,大約納蘭容若算得了一個了。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在一個無人的月夜,殘雪凝輝,落梅橫笛,傾訴惆悵,在悲悲切切的笛聲裡回憶自己的人生,這得是多深的一種寂寞與孤獨!生而孤獨、生而彷徨、生而無助,是你我都不得不面對的一種心靈痛苦。孤獨來襲時,良辰美景亦是虛設,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得?於是更孤獨。
記得一個朋友說,有一天夜裡,心裡特別苦悶,想找個人倒倒苦水,但把手機電話簿翻了一遍,卻一個人都沒找到。找這個朋友吧,隔行如隔山,實在沒耐心解釋清楚讓自己煩惱之事的來龍去脈;找那個朋友吧,人家整天上廁所都要擠時間,不好意思給人找麻煩;找同行吧,雖有共同語言,但大家平時也都不怎麼交流,而且彼此不熟悉,怕成了人家的笑料……當然,更不能找父母。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平時都還聊得來的朋友,不料這才發現,朋友只愛聊自己愛聊的內容,三句話不離他個人的喜好。找遍認識的人,可以一吐心聲的卻無一個,正像一句老話感嘆的那樣:「朋友遍天下,知心有幾人?」所以灑脫如李太白也不得不感慨「古來聖賢皆寂寞」了。
心理學家認為,所謂孤獨,是由社會關係缺陷造成的一種心理狀態,並且特指一種不愉快甚至是非常苦惱的主觀感覺。周國平說:「孤獨是一顆值得理解的心靈尋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劇性的;無聊是一顆空虛的心靈尋求消遣而不可得,它是喜劇性的;寂寞是尋求普通的人間溫暖而不可得,它是中性的。」他的觀點與叔本華所認為的「促使人們投身於社會交往的,是人們欠缺忍受孤獨的能力──在孤獨中人們無法忍受自己。他們內心的厭煩和空虛驅使他們熱中於與人交往和到外地旅行觀光。人的群居生活可以被視為人與人相互之間的精神取暖」非常相似。
是啊,孤獨不等於寂寞,更不是無聊,孤獨是一種尋求真正心靈溝通的狀態,但我們的社會網路,能提供的往往只有消除無聊、驅遣寂寞,所以,希望在喧鬧、熙攘中擺脫孤獨的人多半會失望而歸。身邊陪自己的人越多,心中的寂寞與失落越深,我們在自己的惶惑中困惑:為什麼當我們傾情表達的時候,身邊的人總是問牛答馬?為什麼我們在強調一種意見時,身邊的人卻又總是不知所云或勉強敷衍了事?為什麼孤獨如影隨形無處不在?
如果膚淺地看,孤獨似乎不是一種好狀態,生物的社會性使得我們具備的一種本質就是渴望交流──沒有交流,我們就會無從獲取於生存本能所需要的資訊。但是,也因為生命都是個體的形式,所以,孤獨同樣也是生物最本質的特徵。
就社會生物學的進化來說,從低分子物質、高分子物質到單細胞生物的飛躍,成就我們的正是獨特性。沒有隔離就沒有個體,細胞膜的出現,為個體與外界隔離創造了條件,孤獨從細胞膜起到隔離作用的那刻起也就產生了。
渴望交流和無可避免孤獨,便構成了我們每個個體矛盾對立的綜合體。
我們的軀體是孤獨的,皮膚就是我們的邊界;我們的心靈是孤獨的,如果不借助工具例如語言、文字、各種資訊等,我們就無法理解世界,甚至大致地明白一點別人的意圖。由於我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所以不被理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既然孤獨是我們的本質需要之一,那麼,它就一定是有其存在理由的。做為有著社會屬性的人,我們是被各種關係造就的,我們為人子女,為人父母,為人伴侶──可以說,我們對於別人的意義,便是我們與他們的關係,反之亦然。適當的孤獨可以讓我們冷靜地反省在各類關係中的限定,更多地成為自己,以便更大程度上成為一個有獨立人格的自由的人。
在佛學中,一切皆以因緣論,用一個公式表達的話,那就是「因 + 緣 = 果」。若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這也很好解釋,因緣,就是條件,任何一個結果都是因為有獨一無二的一系列成立條件才產生的,其間任何一個條件的變數,都會左右我們的感知力和經歷。何況別人與我們的條件差異可能大得超乎想像。出生環境、遺傳、父母身體健康狀態,生活習性和受教育程度等因素,無一不是我們心靈孤獨的巨大變數,其實,只需要一點點極微小的因素,便可塑造出一個人完全不同的感知力和價值觀。
就表象上來說,孤獨有兩種:一是情緒性隔絕,這類孤獨者不願意與周圍人來往;二是社會性隔絕,指這類孤獨者的關係網很弱小。前者是自求孤獨,後者則是被動的,由於各種緣由,雖然孤獨的我們也渴望與外界建立豐富的聯繫,卻總是有著來自於外在或內在的各種障礙。
湯瑪斯.莫頓說過:「害怕獨處的人,無論有多少人在他的身旁,他仍是孤獨的。」對於他們來說,孤獨是一種必須消滅的狀態,於是他們忙著去愛,忙著與社會各色人等發生關係,但這樣做所能得到的只有希望的一次次落空,孤獨揭示的往往是我們和自己心靈的關係,而非與他人的交流。愛能幫助我們面對孤獨而不是消滅它,因為愛只是我們分享孤獨的一種方式。
如納蘭容若的孤獨,並不是因為缺乏物質與精神。他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父親身為相國,權傾一時,母親是皇帝的孫女,他本人年紀輕輕就考中進士,擔任康熙皇帝的一等侍衛,前途無可限量,本來就是春風得意的錦衣公子,卻在少年時便看到了人生的大悲哀,作出「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的淒涼詞句。他娶了盧氏為妻,兩人情投意合,夫唱婦隨,雖然也驚豔了時光,溫柔了歲月,但他自身的孤獨感卻並沒有消失,仍舊是「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人生就是五味雜陳的一條河流,有的人糖多,有的人鹽多,各有其滋味。
生而孤獨,因為我們是一系列不可複製的條件的產物。
生而孤獨,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獨一無二。
我們是生命路上獨自探索的行者,傾其一生,唯一能做的就是認真地生活著,投入地體驗著,獨自撰寫著屬於我們自己的生命旅行手冊,既是這本書唯一的作者,也是它唯一的讀者和使用者。
若懂得,那些與我們彼此交集的人並無徹底理解自己的可能,我們就會對不被理解,不夠被重視的現狀而生出一種理解來,而理解所產生的,必然是慈悲。或許如此,我們心中的計較之情便會減少很多,對世間的不滿亦會少很多。
人生殘忍,人生亦慈悲,它的殘忍在於讓我們每一個人都與眾不同,它的慈悲亦在於:我們每一個人都與眾不同。
本文節錄自:《人生有多殘酷,你就該有多堅強》一書,慕顏歌著,平安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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