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張大千、黃君璧連袂出遊,是溥心畬最大的賞心樂事。張大千府裡請來的川廚,可以是他大快朵頤。黃君璧籍隸廣東,所點的廣東佳餚,堪稱人間美味。唯獨黃君璧的一口廣東國語,與溥心畬的京片子、張大千的道地川話,開懷暢談和杯觥交錯之際,不僅南腔北調,更是聲震屋瓦。
黃君璧時為師大藝術系主任,因參加藝術會議來東京,在日本,異地重逢,黃氏關心心畬生活與體康之外,對心畬薦代其國畫課的吳詠香,教授有方,甚得藝術系學生愛戴稱讚不置。並有益於溥氏返台後,仍請詠香繼續指導學生。溥心畬知道自己的衣缽傳人,受到器重,心中大感寬慰。
冬天某日,張大千、溥心畬、黃君璧以及任職故宮博物院的書家莊嚴(慕陵),同在王之一家中吃蒙古烤肉,酒酣耳熱之際,張大千援筆在畫紙左下方,勾勒出一個飄逸的人物。溥心畬接過比,先在唇邊舔舔筆端,染得牙齒和嘴唇到處是墨,了不為意;眾人知道這是他寫字畫畫時的習慣,但見他筆尖揮動,迅速地畫了株古松。再經黃君璧點染小橋流水,頓時就成了人間仙境。接著,莊嚴以他那名著一時的瘦金體字,記錄了這次難得的書畫雅集。但,這件四大名家合作留贈王之一後,卻被他遷居時無意間遺失,殊為可惜。
當晚,伊藤小姐一直靜靜地坐在席間觀看四人寫字畫畫,對心畬更留露出無限的崇敬。
此外,溥心畬對當時與張大千形影不離的紅粉知己山田小姐,也留有深刻的印象。返台後某日,見到張大千寄贈臺靜農的冊頁中,有山田小姐的畫像,大千自題:
畫成既題署,侍兒謂尚餘一頁。興已闌,手亦倦,無暇構思,即對影為此,是耶?非耶?靜農從何知之耶?
當年在日本的情景,臺靜農也許不能盡知,但躬逢其盛的溥心畬,卻知之甚捻,援筆在山田像後空葉上題:
凝陰覆合,雲行雨施,神龍隱見,不知為龍,抑為雲也。
東坡泛舟赤壁,賦水與月,不知其為水月,為東坡也。大千詩畫如其人,人如其畫與詩,是耶?非耶?誰得而知之耶?
溥、張二人的情誼可以由這件瑣事中,窺見一二。
張大千離開日本後,據說山田被中共邀往大陸參觀旅行,試圖藉他遊說大千回歸大陸,大千因而與之疏遠。
溥心畬對香港地子薛慧山,談到他流連日本的原因,和等待梅花乍放的心境:
「……一到日本之後,只見有些名勝,竟與我故居有些彷彿相似之處。因此,我在那兒耽著好久,一直就像夢中尋詩,幾乎弄得流連忘返了。」
冬天到了,他所等待的寒梅已經含苞;他過後回憶:「那回往東京旅館裡,一早等朋友送早點來,不知何故遲誤了好久。我餓著肚子,只喝了一壺熱茶。推窗一看,原來正在下雪,落在幾株蟠曲的古梅幹上,頓時成了粉雕玉琢似的,那一朵朵梅花,正含苞待放,帶著雪花冷艷照人,可真美極了!一時我連肚餓也忘掉,只對著它癡癡地發楞……」(註一)
同時,在東京上野一代賃屋而居的香港書畫家,也是收藏家的朱省齋,在〈憶溥心畬先生〉和〈溥心畬二三事〉(註二)文中,談到他到金村旅館走訪溥心畬,以及冬日出遊的趣事:
「他的身體素極壯健,胃口尤佳,所以我們常常在澀谷一帶的中國餐館小酌為遣。他賦性天真而又極風趣,是一個十足的藝人。」
一晚,他們又來到明治神宮附近的「福祿壽」中國餐館用膳。室內空調開放,溫暖如春,為了增加用餐情調,廳中電燈全熄,餐桌之上,搖曳的燭光,點綴得柔和而浪漫。不少駐日美軍偕眷屬,品味著中國佳餚和東方風情,聆聽一位妙齡少女的音樂演奏。由明亮的街燈與嚴寒中入內的溥心畬,先是嚷著屋子太暗,引來不少座客的目光。臨就坐時,又嚷著太熱;邊說邊脫去身上的羊皮袍。正在看菜單的朱省齋忽聞臨座兩位美國太太尖聲狂叫,抬頭一看,但見溥心畬長袍之內,只穿一條衛生褲。
王之一在〈我的朋友張大千(之四)〉連載稿中,記述一段與心畬在東京夜飲的往事。
時近隆冬歲暮,瑞雪紛飄,梅花盛放。
溥心畬已由金村旅館,遷到中華民國駐日大使館附近,租屋獨居,此地離王之一住處不遠,來往也愈加頻繁。
某夜,之一與數客到訪,飲酒談藝,心畬喝得興會淋漓,行書七絕一首,持贈之一:
有酒無歌興易闌,有歌無酒不成歡,須知密雪花開夜,自古人生此會難。
又一個大雪紛飛的寒夜,心畬邀之一寓中共飲。心畬說:
「冬天太冷,一個人睡覺更冷更無聊。」
想到前夕多人共飲,心畬呵凍手揮灑成〈松下飲酒圖〉,上題:
前夕無聊閒作畫,今宵作畫更無聊,贈君持去點空壁,對此能消酒一瓢。(註三)
鈐隨身攜帶的「舊王孫」章時,溥心畬在酷寒中,倒鈐了圖章。
對飲中,溥心畬仍舊握筆在首,邊飲、邊談、邊畫。坐在桌子領一端的王之一,只顧痛飲女士溫熱了的日本酒,也沒注意他在畫些什麼。心畬看了年輕女侍一眼,談起他住金村旅館的艷事:
「有晚來了五、六個日本小姐陪酒,她們先洗澡換上浴衣大鬧花酒。到後來都脫光衣服飲酒;連我的衣服都被他們剝光了。」
心畬說完,把畫團成一團,擲入身旁的紙簍;可能是離席如廁。王之一趁機拾起紙團,納入衣帶。轉道張大千住處鋪平一看,竟是一幅性戲圖。前後五、六裸著下身的年輕女性,剝奪一位男性的衣袴。畫上行書〈群陰剝陽圖〉。張大千一見,拍案驚叫:
「這是絕品,比他的山水樓閣都難得可貴;這幅小畫不用簽名蓋章,就憑那五個字就是溥先生的招牌,別人要學也學不像的真蹟。」
面對洋洋得意的王之一,朱省齋笑問是否願意割愛?
「殺頭也不讓的!」王之一斬釘截鐵地說,並迫不及待地送去裝裱。
朱省齋並非省油的燈,畫雖然未要到手,卻把〈群陰剝陽圖〉的來龍去脈,公諸於香港報端。許多藝文界友人,爭著去信向王之一一探究竟。香港《大成》雜誌主編沈葦窗,屢次要求刊出,俾得奇畫共賞。直待心畬仙逝多年之後,王之一才公之於世,並追記得畫經過(註四)。王之一表,心畬類此遊戲筆墨,他尚珍藏五幅之多。
那次東京夜飲之後,王之一與張大千積極籌畫赴法國畫展和赴巴西築八德園定居事務。黃君璧開完會,即行返台,溥心畬於數月後被李墨雲、萬公潛「押解」回寒玉堂。一時風流雲散,各自東西。王之一追記:
「最後溥太太在台北聽說溥先生在東京有女傭人,又有女弟子,從台北趕來東京幫他收拾行李,由萬大鋐等人押溥先生返台北。文人逢場作戲都是小事,台北怕他溜回大陸才是重要的。他教學生,太太收費,他賣畫,太太收錢。所以,溥先生留戀日本短暫的自由生活,尤其是和大千在一起最為開懷。他們合作了不少畫,也題跋了不少畫。這一對『南張北溥』在東京的時間雖然短暫,也是溥先生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一個片段時光。」(同註三)
註一:《大成》其七四頁十八〈溥心畬白話家書〉,薛慧山撰。
註二:二文見《舊王孫溥心畬》頁一零六、一零八。
註三:《大成》期二零四頁二四〈我的朋友張大千〉(之四),王之一撰。
註四:〈群陰剝陽圖〉見〈大成〉期九六頁三四。圖記,見〈大成〉期二零四頁二四。
本文節錄自:《溥心畬傳(增訂新版)》一書,王家誠著,九歌出版。
(圖說:溥心畬十猿圖,截圖自國立歷史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