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心的消費者或許已經發現,國內市場最近出現不少號稱表面經過抗菌處理的產品。但對比於這股流行趨勢發源地日本的叫座盛況,台灣消費者的反應顯然冷淡多了。
日本首開其風的是最大文具製造廠商Pentel。去年夏天該公司領先推出抗菌型原子筆和鉛筆,筆桿上醒目的藍十字,讓人乍看之下還以為是藥品。它以「筆比細菌更夠力!」、「不必再怕別人用你的筆!」作為廣告訴求,很快就成為熱賣品,銷售量直追普通筆。
腦筋靈光的廠商見狀紛紛跟進,將自身產品改換抗菌表面。一時之間,食衣住行育樂各領域都冒出一堆標榜兼具滅菌功能的用品,置身其間,恍如走進藥房。
電器製造商也不落人後。不久前,日立公司推出一種附帶洗鈔功能的新型提款機,可以自動將紙鈔消毒及慰平,讓顧客領到煥然如新的鈔票。紐約時報一篇報導莞爾地說,看來「洗錢」這兩個字得重新定義了。
另外一家電器商則推出多槽型的洗衣機,標榜一人一槽,衣物不必與別人混合共洗。廣告中只見一個女孩滿臉噁心狀,用筷子把老爸的換洗衣物挾進洗衣機,而不敢動手。廣告詞寫道:有了多槽洗衣機,再也不必煩惱老爸和老公的臭襪子弄髒妳的衣物了!
日常用品競相轉化成為泛清潔用品顯然是為了迎合社會上瀰漫的潔癖風。
在日本的大眾運輸工具上,許多乘客寧願東搖西晃,手也不肯抓車上的吊環。街道的公用電話亭,則常可見到通話者用衛生紙隔離電話,嘴巴與話筒保持數公分距離,採取講麥克風的方式來打電話。原因無它;怕髒。
一位女職員的自述頗能代表日本許多粉領階級的心聲。她說,工作中最令她難以忍受的事,就是必須和同事共用電話。儘管話筒上貼了芳香消毒片,但只要想到那些「油滋滋」的同事,還有他們留在話筒上的體熱,她便噁心得對電話退避三舍。
同樣地,潔癖也使原本應該最具「眾樂樂」特色的卡拉OK店變得「獨樂樂」。有些人害怕與別人共用麥克風,索性自備一套。部份店家更提供個人專屬麥克風來鞏固客源。
去年夏季日本鬧水荒,媒體除了歸咎老天苦旱不雨外,也把矛頭指向女性的如廁習慣。許多粉領族入廁後不管前位使用者是否已沖水,頭一件事就是自己親手再沖一次,唯恐馬桶殘留一絲前人的氣味。環保人士忿而將抽水馬桶和高爾夫球場,並列為日本水資源的兩大害。
堂堂走入仙人掌世代
日本人一向自詡為全世界最愛乾淨的民族,然而晚近流行的抗菌產品與潔癖行為,顯然已超乎常情,今部分日本人自己都覺得不太對勁。
精神醫師關谷形容潔癖已由少數個人,擴大成一種社會病態,它的病源得從幼兒教育追溯起。
關谷指出,由於日本人口出生率下降,家家戶戶無不把小孩捧為至寶。在家長過度呵護下,許多年輕人是在可比無菌室的環境下長大。他們的父母一看到孩子跌破皮,便心急如焚送往醫院打針,如此一來,當然會養育出潔癖過度的下一代。
有些社會心理學家,則視潔癖熱為奧姆真理教的後遺症。
他們指出,日本人過去一向以社會的高度安全自豪,比起歐美社會積重難返的兇殺橫行、毒品與槍枝氾濫,及種族暴力等治安痼疾,日本顯然輕微許多。但繼真理教徒接二連三以沙林毒氣及致命病菌發動不分對象的恐怖攻擊,警方卻完全束手無策,甚至連最高警察首長都遭真理教徒刺殺後,使得日本人對社會安全與政府保護能力的信賴為之動搖。潔癖熱正是日本社會大眾在毒影幢幢的人身安全威脅下,採取的恐慌性自保行為。
也有學者由群己關係切入,將潔癖時尚詮釋為個體對日本高壓的群體生活,所做的變相反抗。
調查發現,日本的新人類,尤其是年輕女性,遠比上一代要邋遢。美國人類學家潘乃迪在戰後出版的《菊花與劍》一書中曾經寫道,洗澡是日本人普遍最喜愛的休閒活動。但如今日本年輕人在洗澡大事上越來越不勤快,有人因此封他們為「仙人掌世代」,意指不需太多水就能過活。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抗菌產品和潔癖時尚的支持主力,也正是這群女性。
柔性的反社會行動
這些有潔癖雅好的新世代與其說是恐菌,不如說是排斥體生活中他人的不潔。他們對個人衛生可以大而化之,卻對別人乾淨與否異常敏感,時時對周遭投以「有菌」的狐疑眼光。
這種明顯的雙重標準,說明他們的潔癖實為一種排他行為,一種拭除他人印跡的衝動,裡面隱含對他人的嫌棄,對群體共同生活的厭惡,和幾許自戀。
為何哲學家沙特所說的「他人就是地獄」,今日竟化身為日本年輕人看待人關係的寫照?
許多學者分析,日本社會素以高度管理和高度競爭著稱,它固然為「日本第一」奠下基礎,代價卻是社會變得日益悖反人性。個人淪為配合組織運轉的一顆小螺絲釘,自由受到剝奪,個性遭到壓抑,在滅私奉公的要求下,人生完全被工作吞沒。身不由己的無力感,使個人對社會人群充滿了疏離。
潔癖熱正是社會不滿症候群下,一種柔性而無害的反社會行為。它的深層動機是要摒擋集體生活對個人的過度侵犯,以營造一個獨我無他的純粹個體空間。
日本人過去愛好清潔,不單是個人習慣,更帶有濃厚的集體導向色彩。
日本國教神道教的經典中,常提及神喜好清淨、忌避不淨等語,潔淨可謂唯一的宗教戒律,更進而轉化成一種社會道德規範。
潔淨也是日本民族與階級認同的重要構成要素。如果說中國在歷史上以禮義來區別華夏與夷狄,日本則是以潔淨來區分我族與異族。日本過去甚至稱賤民階級為「穢多」,限制這個階級的人只能從事不潔的行業。
日本列島人口密集,在醫藥不發達的時代,任何疫疾,都可能迅速傳染流行,因此個人衛生也攸關族的存亡。
若說「尚潔」過去在日本扮演鞏固集體的功能,部份論者相信,今日的潔癖熱,背後卻隱含對集體的反動。它具體而微地表現出人們潛意識中企求擺脫社會強控的渴望,映現應運而生的新個人主義面貌。
小小的抗菌發明,透露了日本人的無限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