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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藍螞蟻到花蝴蝶-集體剝離,自我重建

蕭富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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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富元

199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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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藍螞蟻到花蝴蝶-集體剝離,自我重建
 

本文出自 1995 / 7月號雜誌 第109期遠見雜誌

毛澤東曾經將中國人比喻為汪洋大海,說任何意圖侵略的外力都將被淹沒。這片沒有自我、只有集體的蔚藍深海,終在七0年代末期,被鄧小平經改這項巨大實驗工程,逐漸分解為十二億顆各自晶亮的水滴。

初夏午後北京艷陽灼灼。市區健康城體育館裡,身材高挑、容光煥發的健美操老師何冬,領著一百多個繃著各色緊身韻律服的退休教授、主婦、工人,隨熱門音樂扭動身軀。她們正趕著北京婦女的時髦玩意兒--減肥健身。

「以前我們連漂亮衣服都不敢穿,就怕太凸顯自己。」在河北農村插隊十幾年、才離婚不久的何冬頻頻肯定經改這十幾年的社會變化。過去共產黨教她不應該考慮個人幸福,要全心為人民犧牲奉獻,每個人都得表現共性,不能有自己的個性。現在她回歸本性、恢復自我,即使離了婚,她仍自信十足地做她喜歡的教舞工作,「人應該是獨立的」,活到四十二歲,何冬終於明白,盡情做自己原來這麼快樂。

從北到南,街上流動的顏色撩亂繽紛,每個人扮演的角色日漸多元。共產黨宣揚了幾十年,人民英雄雷鋒象徵的螺絲釘精神,在八仙過海各憑本事的新時代已慢慢繡蝕。集體觀念剝離,自我意識開始重建。

擺脫單位,活出個人

「過去人只能是藍螞蟻,現在可以是蝴蝶、是恐龍、是上帝。」北京一位搖滾樂歌手邊放他親手灌錄的卡帶邊抽著菸說,每個人都急急奔著鑽著,想要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大鍋飯愈吃愈乏味。原本在昆明,歌手背著吉他隻身到北京,就了然一身地展開他夢想已久的搖滾生涯。

在新時代,自我可選擇的空間也比過去大得多。十六年以前,只要手上有一部計算機,一個人就可以約略算出這一生大致狀況,不會有多大變動。西安西北大學文化研究所副教授任大援領會,過去每個人不必去考慮自己的機會點,反正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全由單位負責;改革後個人意識覺醒,開始主動去想自己可以幹什麼,應該幹什麼,人由被動變成自覺,有重新選擇的機會。

北京一位大學畢業生,去年考進一家外資企業,月入三千元,人人稱羨。做了三個月,他跳槽到王府飯店做行李員,父母激烈反對,但他仍要冒險一試,因為在飯店接觸廣,機會更多。

從封閉到開放,單一到多元,從盲從到辯證,個人的社會角色變得豐富起來。每個人莫不想方設法,發現自我的價值,並讓自已能力多樣化。

生活資源獲取方式的改變,更帶動個性化的自利趨勢。上海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朱學勤分析,過去每個人的生活資源都是從計畫經濟網絡中獲得,現在則可以取自市場經濟,個人和集體化體制相依相存的關係鬆動,自我意識正逐漸腐蝕過去的一元意識,滋長社會非政治化、非體制化的傾向。即使在公車上,也開始可以聽到乘客公開罵國家領導人。

多次參與社會變遷調查的北京社科院社會所研究員張琢深一層提出,過去中國社會組織有等級性、封閉性、依附性三大特色,人一輩子都活在單位中,甚少與外界發生橫向交流,現在人慢慢從組織單位束縛中解套,人的本質也產生根本變化,能看準機會,在變動社會中找到自己最有利的位置。

五十歲的李世強就是在這變動多元的新時代,找到實現理念的好位置,

北京西單自由派人士落腳處的三味書屋,茶香盟室,李世強夫婦忙不迭地端茶送水。理著小平頭的李世強,文革時入獄七年,經改後他不僅獲得平反,還在八八年趁風氣漸自由的機會,開了這間具有個人風格的書店,完成他提升文化水平的理想。

正如中研院院士余英時觀察,經濟放鬆帶來,個意外的效果,就是民間社會開始在政治縫隙復甦起來。以往極度政治化的社會還原為世俗化社會,人的角色也從政治人還原為社會人、世俗人。

只有一個神--金錢

封閉的社會過渡到世俗社會,呈現混亂無規範的生機。坐公車時,只要司機稍不留意,乘客到站就一溜煙跳車急走,白白虧了兩毛錢。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汽車、自行車,一輛輛搶停在黃線之前,生怕落人之後。

八0年代被尊奉為青年四大導師之一的美學教授李澤厚批評,大陸社會世俗化,人人只顧私利,都用實用主義的態度處事,連最基本生活準則都沒有,把別人當工具,公共道德幾近淪喪。

「上帝在中國已死。」客居香港中文大學、鼓吹市場化不遺餘力的李澤厚,談到大陸日趨瘖弱的社會倫理,樂觀的口吻一下子變成激越的語調。

諷刺的是,大家都說上帝已死,社會現在卻盛行「顧客是上帝、觀眾是上帝」的說法。

「現在有一個神,就是金錢。」十幾年前在鄧小平發動的清污運動(清除人道主義精神污染)中,被撤職的前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王若水觀察,以前強調不為老爺服務,服務品質奇差,現在社會整體服務品質大大提升,背後的動力是貪欲,是金錢拜物價值觀。

在他四房一廳的社科院宿舍中,社會學者張琢侃侃談及,世俗化社會充斥粗鄙的物質現象、炫耀性的消費心態,民眾爭相擺大款(暴發戶),賭博贏錢時狂笑著燒人民幣。即使開學術會議,也有人迫不及待打探「老莊思想能不能幫忙賺錢」。

沒有人還會傻呼呼去奉行「個人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事再小也是大事」的文革口號。北京首都師範大學教授孫長江比較,改革開放最大的變化是人轉變了觀念,換了腦袋。過去講犧牲奉獻,大家一勁作假,培養許多偽君子;現在,金錢打破政治專制權威,凡事曰利,人人爭做真小人。

宛然叮叮咚咚,錢幣滿街跳動。有位哲學教授,專程從西安到山東拜見某處級廟道長(大陸寺廟也分科、局、處等級別),打算請教這位八十多歲德高望重的前輩若干宗教哲學問題,教授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老道長對宗教哲學興趣缺缺,卻興致勃勃跟他辯論如何賺大錢,滿腦子商品意識,「我突然覺得很錯亂。」教授失望地說。

寧為騙子不做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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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李汝珍「鏡花緣」一書中顧客拚命抬高價格的君子國,也重現江湖。採購人員主動提高購買價格,商量與賣方均分價差,恣意浪費公款。據統計,大陸一年用公款報銷喝的酒,可以裝滿兩個西湖。

「過去人是有道德但愚昧,現在是富裕但腐化。」在「六四」六週年前聯名上書中央,要求改善人權、平反「六四」的異議分子王若水總結。

轉軌期間的脫軌現象日趨惡化。今年初,頗具影響力的「北京青年報」專文報導,大陸國民心態出現物欲化、粗俗化、冷漠化、躁動化、無責任化、虛假化六種傾向。然而,過去的虛假是政治造成,浮報煉鋼、糧產的數字;現在則為利益而虛假,賣假酒假藥、矇坑拐騙案件層出不窮。匯聚資訊產業的北京中觀村,過去是有名的「電子一條街」,現在大賣假冒偽劣的商品,被譏刺為「騙子一條街」。

「被罵騙子我還無所謂,被罵笨蛋我受不了。」白天開單位的車在大飯店拉生意載客、晚上到市場擺攤做生意,北京一位三十二歲出租車司機麻利地捲著舌頭說,有本事才能騙到錢,沒本事啥事也別想做,只能叫人看扁。

另一方面,雖然國民平均收入每年以二0%速度成長,不滿現狀的聲音卻愈喊愈高。在奔富的競賽中,鄧小平提倡先富論,讓不到一%的人搶先起跑,有人輕而易舉發了大財,「相對貧窮、被剝奪」的憤怨,就如星火瞭原,蔓延在起跑較晚、甚至還未開跑的人之間。

據中共官方資料顯示,大陸上前二0%最富的人與前二O%最窮的人,財富相差六倍半(台灣約為四倍半),非官方統計則到十三倍,年收入在兩百元人民幣以下的極貧困戶還有八千萬人,資源分配兩極化,是造成社會動盪不安的重要因素。

曾經在上海郊區一間國營工廠做了十八年工人的吳姓記者,抱著雙手坐在客廳沙發上,雖然三十平方公尺的私宅裡,彩電、冰箱、錄影機樣樣不缺,他還是滿腹委屈,不斷發牢騷。

比起他一起穿開檔褲長大的朋友,自認老實賺死錢的他就是不能平衡。原本得靠借貸維生的朋友,三年前盜賣鋼材,一夕間暴富起來,買了五輛賓士汽車,一輛掛公安的車牌,三輛掛解放軍的牌,「他在上海橫衝直撞沒人敢管,我拚死拚活擠公車還得看人臉色,憑什麼?」理著小平頭的他,悻悻然地大嘆不服。

等待陳勝、吳廣

他的憤憤不平反映了其他九九%沒搭上先富列車的心聲。有人懷念舊時代人人都窮,但窮得平均,現在有些人富得讓人不服氣,「到處都是乾柴烈火,稍有火苗就會四處燒起。」上海一位社會學者形容民眾普遍不滿的情緒,甚至還有人不諱言現在就缺陳勝、吳廣,等著跟他們一起揭竿起義。

「屬於擁擠在站台上的人們的心理症狀,那份焦灼惟恐被永遠拋棄在站台上的委屈,是人類物質危機的現象,人民只有沈默於無奈的淵底,淵底裡他們積聚著憤憑。」作家梁曉聲的一段話,深入挖掘改革後,中國人世紀末浮躁與喧囂的心理。

貧富對照強烈反差,社會情緒躁動不安,往群眾心理更深挖下去,是一種舊意識型態瓦解後,對未來既期待又恐懼的惶惑感。

和作家王朔一起撰寫熱門電視劇劇本的馮小剛道出此時心境的迷惘。以前相信的真善美全粉碎了,現在再談這些就變得很可笑。富裕與貧窮、落後與發展,種種衝突全混雜在高濃度的社會變遷中,沒有人告訴大家該往哪兒走,「我們是處在處處尷尬的年代,人不知道要幹什麼。」馮小剛緊皺雙眉,萬寶路香菸一根接一根沒斷過。

自七0年代末期搞改革開放,中國社會從全然封閉到向世界敞開,面臨任何開發國家所未經歷過的地殼大變動。農業轉到工業社會、世紀之交、千年之交、計畫轉軌到市場經濟,所有這些社會轉型期全部濃縮在這十六年內,相互牽引激盪。正如經濟學家胡鞍鋼觀察,大陸正走一條其他國家沒有走過的路,所有矛盾都壓擠在此時的大陸社會,特別值得謹慎關注。

諸種矛盾並陳,社會生動而又混亂,傳統、現代、後現代現象、保守、前衛、解放心態,大雜膾般同時並存。社會結構劇變牽動出的價值大翻轉,共產黨高度控制力逐漸鬆弛,更強化社會集體的失落、迷惑。

價值失落,民眾更焦急地要改變生存狀態,國家想一下子現代化,民眾想立刻翻身發財。上海華東理工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副所長許紀霖,用上海流行的股市語彙「淘漿糊」比凝大陸現在的社會生活態度--大家抱著投機主義、能撈就撈的心態,沒有規範,一起淘漿糊,不知道怎麼走才對。

渴望穩定發展

愈年輕困惑也愈深。據「中國青年報」九四年調查,大陸十八到三十五歲青年堅定信仰社會主義的只有七%,輿論憂心忡忡地質疑年輕一代已經出現信仰危機。順口溜「提共產主義就冷笑,提馬列主義就譏笑,提社會主義就失笑,提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就哈哈大笑」當中顯示的,也是價值失落後的自我嘲弄。

即使官方欽定的意識型態範本--「鄧小平文選」在市場熱賣,並不能遏止舊價值體系迅速崩潰。北京一位政治觀察家點出,最近中共總書記江澤民組織社會學者,企圖以傳統孔教做為新的意識型態,除了樹立個人權威外,江澤民更希望藉復興儒教,化解信仰真空階段的道德、價值失落危機。

正如日本青山學院中國專家天兒慧為文剖析,大陸在搞改革開放後,國家權力漸鬆弛,社會傾向相對自立化,造成國家與社會的乖離。從革命黨到自覺的執政黨,從破壞市民社會到恢復市民社會,是由非制度性社會轉向制度化社會發展的過程。

另一方面,從非制度到制度化的混亂、陣痛,民眾雖抱怨連連,但追求穩定的熱情並不因此降溫。據北京中國社科院九四年調查,雖然不滿物價上漲、貪腐嚴重,五六%的民眾還是渴望並且相信社會繼續穩定發展。

做了二十幾年大右派的北京社科院教授余敦康就是這樣一個樂觀派。儘管批判官僚體系腐敗難救,他仍相信社會自由後,自會萌發無限生機。現在多元社會矛盾雖多,但內在爆發力無窮,過去管制嚴苛的出版、傳媒等文化事業,也一步步解禁,文化呈現多元生動的生命力。

「文革時人人悲觀,現在雖然混亂,但至少還有明天可以期待。」坐在又暗又小的書房裡,余敦康臉上揚起天真的笑容。

自一九六五年工業總產值首度超過農業產值起,台灣花了三十年,還未脫離社會轉型的陣痛。大陸脫胎換骨似的價值觀大扭轉,多種矛盾衝突相互揉雜作用,強大化學反應仍在進行。

肯定的是,汪洋大海散了化了,十二億顆小水滴相互推擠摩擦,多元自我的社會文化遠遠捲成大浪,就要鋪天蓋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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