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尼泊爾便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國度。傳說它是佛陀的誕生地,那白雪皚皚的高峰,蜿蜒曲折的冰河,水聲震耳的大川,令人悚慄的雪人,以及異於尋常的習俗,總是激起詩人、夢想家和旅客的幻想。這與世隔絕的世界強烈吸引了我,吸引我親履其地,去探索它的真實面貌。
風土人情因地而異
尼泊爾的風土與人情因地而異,在兩個月的徒步旅行中,我不斷地產生意外之感。在南部塔萊(Terai)地區,有老虎出沒的叢林,奔流入海的清澈河流和種植水稻的農莊。
中部是蒼翠而徐緩的丘陵,點綴著疏疏落落的村莊和農田。幾乎每一座山坡都削整成梯形,這是當地人世代開墾的結果。主要農作物有稻米、小麥、玉米、馬鈴薯和幾種綠色蔬菜。除了雞和少數犛牛外,很少家禽家畜,飲食中因此缺乏肉類。
北部是崇山峻嶺,居民日常所需,從雞蛋、茶葉到肥皂、衣物,全靠外來,可是仍有不少人願意在那裡度過一生。北部幾乎沒有人口較集中的城鎮,地勢又是全世界最崎嶇的,天高皇帝遠,中央政府在當地幾乎毫無勢力。沒有電,離開首都加德滿都,連電話都找不到。只偶然在警察局或軍隊哨站內可以看到無線電通話器。沒有大馬路,商旅貨物都由馬匹和犛牛載運。
也許是由於通訊和交通不便,阻礙了部落之間的交流與同化,各部族的像貌、衣著、交易方式和習俗都不相同。兩個村落之間往往只有幾小時路程,卻有迥然相異的文化。
全國有十多種主要語言,外加二十種次要語言。幸好尼泊爾已經推行成功一種混合共同語,就像中國的國語一樣。有些種族名揚世界,如經常出任外籍傭兵,以善戰著稱的廓爾喀人,和步履矯健的山區嚮導雪爾帕人。其他種族則鮮為外人所知。有些種族在此定居已有千年,有些則還是新來乍到,如逃避赤禍而來的西藏難民。在這個小小國家旅行,像是跨越許多互異的世界。
每天,我都會接觸到不同的生活方式、語言、衣著和信仰,同時也對我自己產生不同的看法。當然,在我看來新奇的,對尼泊爾人來說卻是自古已然。不過,兩種文化並陳,似乎可以相互啟發。我常觀察尼泊爾人怎樣進食(通常是用手抓著吃,但有時也用刀叉),多話或是寡言,孩子們做些什麼(打架、玩空罐頭、鬥雞,向旅客乞討糖果、筆和汽球等)。
外界對當地的影響
我也注意外界對當地人生活的影響,看到雀巢和Cadbury的產品處處可見,當地人愛用便宜的中國大陸貨,而不喜歡更便宜的印度貨。他們對宗教的信仰境界不高:有一次我的嚮導入廟祈禱,卻不知廟中是何方神祇。
不論他們的職業是農夫、旅舍主人、腳伕、嚮導、家庭主婦或是商人,他們的生活與我們相較都很單純。可是談到家人之間或社區成員之間的關係,他們卻與我們同樣複雜。每年一作的農作物種下之後,許多人除了等待收成之外似乎便只有閒話東家長西家短。
或許是由於他們本身各異其趣,尼泊爾人對外來旅客倒不品頭論足。他們常被旅客吸引住,不過他們相當有禮。我們的裝備永遠是他們感興趣的目標,有機會他們便會滿懷興奮地端詳我們的相機、隨身聽、無線電和望遠鏡等。
我遇到的絕大多數人認為外國全都富有。當然,他仍看到的外國人,至少和他們自己比起來是富有的。有一次一個婦人告訴我,尼泊爾不好,因為它貧窮。我表示好與不好尚有其他衡量標準,例如尼泊爾空氣新鮮、景觀壯麗、壓力小、可變性高,這些都是許多「富」人想要而沒有的。可是她的想法已定,絲毫不為我的話所動。
我發現幾乎沒有人喜歡他現有的生活方式。很多人辛苦工作,成天背負著沉重的物品,只為賺取在我們看來不值一笑的微薄工資。這戔戔之數對他們而言不算少,只可惜他們往往很快又在賭局中輸去。
物質貧乏蔓延到精神
還有很多人認為我們反正有錢,佔我們一點便宜也是無可厚非的。我的嚮導就要求我為他的錄音機買乾電池,一位腳伕更要求雇主為他的多年舊疾付醫藥費。他們似乎天真無知,你拒絕了,他們也恬然接受,絕不多言。可是下一次他們又會作額外的要求,他們想反正你多的是。這是他們改善生活的方式。
在物質上,尼泊爾是十分貧乏的,不幸這種貧乏更蔓延到精神上去。許多人告訴我,尼泊爾人開放、友善,沒想到我遇見的尼泊爾人卻待人十分冷漠。對於和他們有血緣、友誼或經濟關係的人,他們是溫厚而慷慨,但是對其他人,他們的無情令人震驚。
有一次,我停下腳步來幫助一位呼吸有困難的老年旅客,我的嚮導在一旁極不耐煩,他擔心錯渦晚餐。又一次,碰到一個摔斷腿的尼泊爾人,要去加德滿都看醫生。他沒有錢,因此旅舍主人不准他進門,連睡在地板上也不行。更有一次,一名雪爾帕族婦人抱著兩名嬰兒,與其他雪爾帕族人同行,她不慎在結冰的山徑上滑倒,跌落兩百公尺深的山谷。同行的人都棄她不顧,後來還是一隊美國旅客救起了她,這卻遭到代他們搬運行李的腳伕抗議,因為他們不願增加負擔。
有些人解釋說,這都是貧窮所致。可是我們知道許多其他民族的人在艱困的時候緊密團結,相互扶持,因此這種說法並不正確。坦白說,這是難以原諒的。有幾位和平工作團的成員認為,這可能是佛教和印度教的前世業障觀念所致。
除了行動,便是等待
山勢險惡、物質匱乏,旅客必須自力更生。在人跡常至的宿營地點,食與住都是現成的,可是在荒僻的山道上,可能就得借住在農家的雞舍裡,食物也不足。所以在出發旅行前,我自問真正需要攜帶的是什麼。結果驚訝地發現帶了太多的衣服和書。不過,相機和隨身聽給旅途增添了許多樂趣,咖啡和藥品也是必備的。我帶了一本道德經,卻根本沒機會看,倒是尼泊爾文課本,發揮了許多功用。包括我在內的許多徒步旅行者,都帶了超過所需的物品。
事實上,我的空閒時間很多,在那些漫遊的日子裡,除了行動,便是等待。通常我們在七點左右起床,很快地喝杯咖啡,吃一塊硬麵包或一碗麥片粥,然後立刻上路。背著背包在山脊和山道上爬上爬下,汗流浹背地走好幾個鐘頭。不到中午我們便停下來準備進餐,這是一段漫長的等待時刻:小食堂永遠沒有現成的食物,要我們點了菜,他們才開始燒水、淘米……。好不容易吃過了,又開始三個小時的艱苦跋涉,然後停下來準備吃晚餐、睡覺。每餐內容幾乎一成不變--米飯、扁豆、菠菜,偶然有馬鈴薯,和加了很多糖的奶茶。
晚餐和午餐一樣,需要長久的等待,在等待的時候,我們哀嘆自己可憐的雙足,寫日記,或與其他的徒步客交談。吃過晚餐,太陽早已下山,雖然才七點鐘,除了上床睡覺外似乎無事可做。有時我們在黑暗中聊天,或是到外面去看滿天特別明亮的星斗。要正襟危坐地讀書或寫作實在是沒有心情,不走路的時間我們總是累得除聊天外什麼也不想做。 食物雖不美味,我卻在餐桌上遇見不少有意思的人。很多人來這裡的原因和我一樣:為了欣賞美景,也為了享受獨處時光。其他的人為何而來卻令我不解;他們花大把的時間談論「在家裡」的生活情形,而對周遭的景物全無感受。有一位旅客是來勘查地形,以備來日登山,他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錄了許多。另一位剛剛登峰回來,迫不及待地要回到地勢較低,氣候較暖的地方。有一人專靠出租兩套登山用具維生。有些人結伴旅行,從不與當地人交談,也有人研究當地語言,利用各種機會找當地人說話。
有許多人單獨旅行,我從未聽說他們遭遇困難。每個人行進的速度不同,每隔幾天山道相逢的人便換了一批。這事唯一的不便是我幾乎每晚都得自我介紹一遍,我經常想把自己說成另一個人。
思考和內省的機會
儘管如此,徒步旅行給了我充份的機會思考和內省,例如,面對嚮導的需索,今我想到自己的動機和對別人的要求,我不肯進入一些寺廟,也刺激我思索自己的宗教信仰和與其他宗教的關係。由於海拔高,我睡不熟,幾乎每晚重覆做三個夢。在長途跋涉中,我持續沉思這些夢的意義。在山脊、冰河、羊腸小道上行走,我經常回想過去:朋友、同事、室友、工作,以及那些逝去的時光。穿越喜馬拉雅山,我也穿越了自己的人生。
不止如此。在步行中,我也將舊有的生命拋在腦後了;那一切影響我成為今日之我的責任與義務。在尼泊爾,我不是老師,不是研究生,也不是補習班行政主管。我不必為任何人而活,我的所作、所思、所感,幾乎全都是發自內心,而不是受周圍的人影響。在距離埃佛勒斯峰不遠處的一小段路程,給我的印象尤其深刻。那天抵達營地之後,我放下行囊,四處閒逛。穿過幾道冰河遺跡,我忽然注意到一切都是那麼靜寂,沒有人聲、牛鈴聲、水聲、風聲,甚至我自己的腳步聲。除了我的心跳,什麼聲音也沒有,在大山環繞下,我好像站在上帝呵護的手掌心。
尼泊爾的峰巒無時無刻不在召喚著旅行者。它們的高與大使它們與眾不同。可是一天又一天,我們走向它、經過它、離開它,它的面貌逐漸改變,真正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連陽光的強度都有絕大的影響。有時我們看著白雲在腳下撲向山頭,真像是海浪撞擊岩石,碎裂開來。佇立在群山間,我像是一粒微塵,被風吹來吹去。
經歷不同的景物和自己
尼泊爾人,尤其是雪爾帕人和西藏難民,也對這崇山峻嶺有同樣的敬意。埃佛勒斯附近的一座山峰,被視為神的居處,禁止攀登。另一座魚尾形狀的山也是聖山,可以登山,但不能及頂。有時這種崇敬是因危險而滋生:雪爾帕人相信登山喪生的人不能轉世,永淪為鬼。我雖不相信,但仍很小心別在那裡送命。
尼泊爾比我原先料想的複雜得多。旅行期間的日常生活雖然簡單,卻經歷了不同的人民、景物和我自己。近年來尼泊爾以外的人在擔心觀光客增多,會減去這奇幻世界的光采。但只要喜馬拉雅山繼續高不可攀,它激動人心和安撫人心的力量便永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