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出頭、清瞿健瘦的胡寶林擁有多重角色,但最恰當的定位或許是行動派的生活策略家。
名片上的頭銜是建築師、畫家、中原大學副教授,胡寶林因為看不慣水泥森林似的都市景觀,大力推動都市廣設徒步區和遊戲巷,「西門町徒步區」即出自他的催生。生了三個女兒,他立志不用權威管教,花了幾年鑽研,終於融合教育理論、個人藝術素養,發展出一套啟發兒童創造力的方法,並出了四本年年再版、教導成人用藝術和遊戲疏導兒童行為的書。這幾年,他對人類濫用自然資源憂心忡忡,更絞盡腦汁推廣簡樸生活,提倡「環保素食」觀。
建築、兒童教育、環保,三個乍看天差地遠的領域,卻是他一致努力的目標,甚至嘗試使它們相輔相成,發揮更大的社會改造力量。「他是實踐者,想的東西一定在生活中體現。」胡寶林多年知交、政大哲學系教授沈清松觀察。
堅持生活策略處身喧囂混亂的現代社會,太多人對環境有不滿、有疑惑、想掙扎,但絕大部分人有心無力、半途而廢。畢竟,「愛的教育」太慢,棍子一打,孩子立刻聽話;做環保很重要,卻增加太多不方便,還是算了吧……。胡寶林卻「頑固」地愈戰愈勇、非要找出對抗的策略。
「要超越現代文明危機,一定要有生活策略,時時調整腳步,光有策略不夠,要有信念,才能堅持行動!」一身布衣、半頭白髮的胡寶林說。
他的堅持或許很難效法,但多年來經營家庭、環保的獨特生活哲學,「已經影響很多朋友」,視胡寶林為亦師亦友的九歌兒童劇團藝術總監鄧志浩說。
搜尋記憶之匣,鄧志浩笑開了眼,他記得有次到胡府作客,胡家為了歡迎大女兒首次參加夏令營一週後返家,全家剪了一大堆星星、月亮、太陽的紙花,從一樓公寓口直鋪到三樓家門,媽媽還烤蛋糕,女兒一進家門,大家合唱歡迎歌。
「有了孩子,父母一定要用心,因為將來的世界愈變愈複雜。」胡寶林認真地說,兒童的個體必須從小受到成人尊重,他們敏銳的感覺、感情和夢想必須得到注意和疏通,成長後,才能以獨立、自信和創造的人格參與社會。
因此,他的家庭像劇場,歡笑不斷,像學校,滿室書香,像城市,擁有公共論壇,讓成員溝通價值觀。
孩子不乖怎麼辦?他信手舉出一堆錦囊妙方:不肯起床上學?把衣服拿出來,很戲劇化地說火車要進山洞了;哭到不可收拾?自編自導「唉呀,怎麼有一隻綠色蟑螂,趕快追啊」;坐車無聊吵鬧?「看啊!窗外一大群鴿子飛過去了」……。這些處方經他在自己家、公園、幼稚園不斷實驗、改進,胡寶林得意地說:「沒有我哄不了的小孩。」他感嘆,要說服中國人不打孩子比不吃米飯還難,但他仍是逢人就勸:「愛和幽默比鞭子更有效!」
一般人認為創意就該是天馬行空、毫無限制;胡寶林卻對創造力有另一番詮釋,「沒有限制就談不上創造力,創造力應該是絕處逢生、在最少的花費下用最蓬勃的創意解決問題。」他強調,每個行業的資源都是有限的,只懂得在充裕資源下揮灑的孩子,未來如何適應真實社會?
因此,他教孩子利用現有物品動手做玩具、玩遊戲。舊襪子套在手上,紙袋、紙箱往掃帚一插,找條毛巾裹住紅蘿蔔和馬鈴薯,立刻出現大小玩偶,全家還可合演一齣戲。週末,他們騎腳踏車去踏青,撿回造型奇怪有趣的石頭、樹枝,他教孩子把樹枝用棉繩紮成雕塑,石頭上畫畫寫字,標上日期,就是最好的紀念。沈清松不禁讚嘆:「這些自製的「藝術品」把胡家妝點得生機盎然。」
訪客進胡家門,看不到電視,只聞得到書香。
他堅持把電視當成工具、而非口糧,因此,胡府的電視機被請下客廳正中的「神龕」尊位,放在一個有輪子的活動置物架,送進儲藏室,誰要用再拿出來。胡家的書架則散布各角落,客廳、臥房、走廊、餐桌,連廚房、廁所都有;孩子的房間有一面大的「語錄剪報牆」,誰都可以在上面繪畫書寫,不時貼些清新散文、青少年問題報導、環保或世界貧窮災難的事件,大家習慣閱後簽名。
每個週末,胡家特別豐盛的早午餐是他們的論壇時間,往往可從早上十點吃到兩、三點。一家人輪流朗讀文章、討論生活的所思所感。
簡樸的生活理念
種種煞費苦心,「其實是家庭對抗多元社會各種光怪陸離的思想,學習擇善固執的武器。」他說,孩子日日接觸同學、雜誌報紙各種廣告媒體的影響,誘惑太多,做父母的豈能不適度武裝,藉由多多讀書、多溝通,教孩子懂得「慎獨」、不隨波逐流。
近幾年,胡寶林拿出傳教士的精神做環保,隨身總帶著手帕和自來水毛筆,奉行騎腳踏車或坐公車。三年前全家開始吃素,「每一卡熱量的肉類,要用七到十卡熱量的飼料才換得到!」他心痛地說。身體力行外,他絞盡腦汁思考如何運用創意、甚至結合建築專業,傳遞環保簡樸生活理念。
例如,他費心地將熱帶雨林每天消失六平方公里的數字,換算為各種有切身感的數字。在台北,告訴朋友每天有一個大安區的雨林消失;到宜蘭縣演講,數字變成每天消失半個羅東市,一年足足不見四個台灣大。開畫展時,他要求畫廊準備素食點心,關掉冷氣二十分鐘,發給來賓每人一把紙扇;和九歌劇團合辦「兒童生活藝術與環保研習會」,扎根下一代。
回到大學課堂,他教「社區建築」時,第一課是讓學生到社區垃圾堆,打開一袋垃圾,看看裡面有多少鋁箔包和鐵罐;暑假,率領學生到花蓮鹽寮海邊、他的好友區紀復辦的簡樸生活營,過幾天沒水沒電、去菜市場撿廢菜來吃的日子。
受他「激盪」,九歌兒童劇團製作好幾齣環保劇;還有學生、朋友跟著他學栽種苜蓿、豆芽菜,學習吃素、簡單度日。
很少人知道,對這塊土地投注如許深情的胡寶林原來是僑生,三十幾年前從越南到台灣念大學,大學畢業後,赴歐留學,又與奧地利籍的妻子結褵,十足具「國際人」背景。八年前,為了讓從幼稚園到小學畢業的孩子體驗母親的祖國文化,也為了抗拒台灣升學壓力下被扭曲的教育體系,他們全家遷去維也納,胡寶林則如候鳥般固定回台。前年,孩子漸長,他決心回到台灣定居。
「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他說。他曾推動永康街設立兒童遊戲巷,初期熱熱鬧鬧,後來市政府熱度降低,無疾而終。「一定還要再做!」他對台北許諾。
人到中年,青春太遠、現實太近;還剩多少人不肯隨浪浮沈?胡寶林有點像是帶幾分傻氣、堅持理想的唐吉詞德。那位中古世紀的騎士騎著一匹瘦馬,行道天涯;胡寶林也有一輛舊腳踏車,載滿生活創意,穿過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