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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獨行的地質大師-許靖華

楊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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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孟瑜

1995-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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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獨行的地質大師-許靖華
 

本文出自 1995 / 2月號雜誌 第104期遠見雜誌

三0年代的重慶郊外。

當九歲的許靖華,陪著任教於大學的父親走在攀山觀岩,探究地質構造的野外採集路上,他對眼前山川木石所蘊含的地球生命奧妙,卻絲毫不感興趣,小心靈正醞釀著有朝一日攫取諾貝爾物理獎。

人生和山路一樣峰迴路轉。

約半世紀後,成為世界知名科學家的許靖華,在采聲連連中榮獲相當於地質學界諾貝爾獎的鳥拉斯坦(Wollastan)勳章,是歷來唯一非歐美人士獲得這項榮譽者。物理的夢未圓,卻同樣造就了一位在國際學術界綻放異彩的傑出科學家。

近二十餘年任教於瑞士聯邦理工大學的許靖華,由於在地球科學的諸多領域鑽研廣泛而深入,且迭有突破性發現和創見,多年來早已是殊榮不斷。單是代表學術界極高肯定的「院士」頭銜,他在一九八五到一九九0年間,就接連獲選為中國大陸之中國科學院、美國科學院、地中海科學院及我國中央研究院的院士。

他更是一位優秀的科學寫作者。著書不輟,以生動活潑的筆法,將複雜嚴謹的科學研究、化為人人可親的科普讀物。把科學史上的大發現--地中海原是一片荒漠,寫成了「古海荒漠」(The Mediterranean was a desert)一書;把他從地質學觀點研究恐龍物種滅絕的推演過程,寫成了「大滅絕」(The Great Dying)一書。後者,曾被一位英國諾貝爾獎得主列為最影響人類文明的書籍之一,而許靖華本人,也名列美國創意作家名錄。

打遍天下 

圓臉、寬額的許靖華,兼含西方科學界犀利的思辯能力,和中國知識分子的書卷氣。從少時在中國隨父親初識地質,其後行經歐美諸多國家,上達阿爾卑斯山、喜馬拉雅山高峰,下探大西洋、地中海深邃海底。大半生科學行路,剛剛在十月間自瑞士聯邦理工大學退休,九四年底,終在台灣做稍長的停留,為國科會、台大、中研院等學術單位提供智慧精華。

瑞士聯邦理工大學以愛因斯坦畢業於此而聞名,許靖華罕見的華裔學者身分,多年來在其間穩居一席學術地位,並曾任地球科學部主任及地質研究所所長,憑藉的是一股堅持向前的科學研究毅力。這次他決定提早兩年退休,說話率直的他直言有兩個原因:「一來這是肥缺,待遇很好,我走了,就有機會給別人;二來我聲望好,即使退休了,仍然有許多研究機會找我。」

退休生效的那天,六十五歲的他正和一支西方隊伍,在西藏五千公尺以上的地區露天紮營,拍攝地質景觀。隨後他來到客座首站的台灣,接下來六個月會在以色列,然後是柏林、美國……。

在國際科學界,許靖華的形象相當突出、鮮明。

以「大滅絕」提出地球演進史的「災變說」,反駁達爾文的進化論主張,為此,他曾多次在劍橋、芝加哥、蘇黎士等地和生物學家辯論,有記者形容為「打遍天下」,雄辯滔滔博得「許大俠」的名號。曾和許靖華在不同國家幾度相逢的中研院研究員李太楓指出,「只要和他開過國際會議,就一定會認得他。」

在中國大陸,他引進新的研究理論架構,衝擊當地地質學術界和實務界,人稱「許旋風」,因為許靖華旋風所至,「破壞力極強」。在台灣,前任經濟部地質調查所所長、也是台灣地質界最資深的學者畢慶昌教授,則稱許靖華是「每次有大進步中的領先人物」。許靖華在台灣的學術演講,八十四歲的畢慶昌必去聆聽,每次總能擷取到新觀點。

為什麼常有革命性想法?許靖華自我剖析是:「我做學問認真,真正有興趣,就打破砂鍋問到底,而不是跟在前人的研究後面喊口號。」

地質學乍看似平凡土地般堅硬枯燥,但許靖華的認真深入和興趣廣泛,使之如豐饒大地上不斷綻現出奇花異草、美妙景象。攤開許靖華的科學閱歷可發現,他的研究領域相當寬廣,從造山事件、大地構造學、沈積序列……旁及到古海洋學、海洋浮游生物……再擴及到地球物理、地球化學、環境學,而其中不乏他居研究風氣之先的專門領域。造幾年,他甚至投注心力於新數學語言「碎形幾何」的研究,希望能發展出科學和藝術、哲學間的共同語言。

導入人文內涵 

即使是地質學本身,在法國的一次國際性會議上,他也表明看法:「地質學應從採礦式的資源科學,走向環境科學。」將地質科學從實用的層面,導向豐富的人文內涵。

術業雖有專攻,但科學本無界線。許靖華的信念是,科學不應愈走愈專門而窄化,脫離了與人、與社會的關係。

「經歷龐雜而生產力旺盛的地質旅程,以及人類文化的廣闊內涵。」美國西北大學地質系教授斯朗義曾如此形容相交數十年的許靖華,「如果沒有他生氣勃勃的精彩呈現,地質學世界將相當枯燥乏味。」

自小喜讀文史小說的許靖華,善寫善說,靈活的頭腦加上大師級的魅力,著實為地質學這門原本沈寂的學問,注入新的活水源頭,尤其在台灣。

台大地質研究所古舊建築環繞的校園,深秋的空氣裡,隱隱然有股智慧交鋒,腦力激盪的興奮氣息縈繞著。許靖華正在演講廳,一襲淺藍色襯衫,神態瀟灑,手拿一根長教竿,講述幻燈片投射出的中國大陸地質構造。

多是教授和研究生以上的人士聆聽,才能領略大師精髓。不過大二的周漢強也簇擁在人群中。他是清水高中保送入台大的優秀學生,高中時代看過許靖華寫的「古海荒漠」和「大滅絕」,在科博館聽過許靖華的演講,大學填志願時,他選了冷門的地質系。周漢強視許靖華為學術上的「偶像」,因為「他把一門古老的學問,注入新的活力。」

許靖華本身也是個極具活力的人。有他在的場合,談話少有冷場,他可以順手拈來許多科學歷程中,或自家人生經驗中的小故事。他勤於著述,對於刊行其著作的出版社推廣活動,也樂意配合,沒有所謂大師的矯揉身段。

他也樂於投入各項大型研究計畫,並廣邀相關學者參與。轟動科學界的「深海鑽探計畫」,原是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主持,一向只在靠近美洲兩側的大西洋和大平洋打轉,後來才移向地中海進行考察,初時歐洲科學家參加的並不多,當鑽探計畫的相關人員和在蘇黎士的許靖華接觸時,他頓時想到:「如果美國人在歐洲的後院(指地中海)戳幾個窟窪,而歐洲的科學家卻無動於衷,那未免顯得太不合理了。」

於是他努力集結歐洲科學界相關領域的學者朋友,共同參與。在漫長的海上航行、海底鑽探之後,獲得地中海曾在六百萬年前乾涸成荒漠的具體證據,對地球和人類演進史帶來突破性發現,能有這番成果,許靖華召集的全球「群英會」功不可沒。

更難得的是,連瑞士這般「少問世事」的不濱海國家,也參加了這個在海洋研究的科學計畫。「許靖華把這個計畫更國際化,帶進全球性的科學觀。」推舉許靖華參選中研院院士的李太楓表示,許靖華「是有大驅動力的人,能量很高,會朝著目標不斷推動。」

身為「地中海鑽探計畫」領隊之一的許靖華,展現了他的領導能力。他的大膽假設,以及他步步挖掘真相的扎實研究功力,使他漸漸成為科學界的「創見」大師。而隨後幾年,他提出殞星撞擊地球造成全球環境大變化,導致恐龍等物種滅亡的「大滅絕」理論,駁斥科學界的百年典範--達爾文進化論之際,他具創意,也具爭議的科學急先鋒形象,日益鮮明。

向主流挑戰 

「他是一個向主流挑戰的科學家。」採訪過國內外許多科學家的中國時報資深科技記者江才健,一語道破許靖華的科學定位。

「當新觀念挑戰到既有的智慧經典時,爭議是不可避免的。」美國地質學者斯朗義也曾經為許靖華做如此註解。

不論在國內外的科學界,對於許靖華,佩服景仰的人群之後,也不乏質疑反對的聲音。曾在台灣和他公開辯論「大滅絕」觀點的東海大學生物系教授林俊義就指出,許靖華在地質學專業上的成就毋庸置疑,但其解釋物種滅絕的生物演化主張則有待商榷,尤其是對達爾文主義的質疑。

面對不時翻撲而來的爭議,許靖華也坦承,「大滅絕」出版後,「有人來信攻擊我,但不是針對我做科學的方法,而是針對達爾文思想,認為我怎麼可以這樣反對達爾文。」他說來依然自信滿滿,不時與人論述他對達爾文主義的觀點。 

他認為達爾文主義是十九世紀英國社會的產物,「適者生存」、「優勝劣敗」的主張使得帝國主義、國防競爭,自十九世紀危害到二十世紀的今天……。

將許靖華著作引進台灣的台大大氣系教授林和從旁觀察指出:「他是個有想像力,也勇於表達自已、堅持自已意見的人。這不正是科學家應有的特質嗎?」林和問。

科學的發展推演中,本就有許多未定和爭議。儘管偶有爭議洶湧,但大多數的科學界人士皆折服於許靖華不只有專業成就,且能不畫地自限,跳脫傳統的科學窠臼,以新思維刺激科學固有體系,以大格局思索科學與人類的前景。

只是許靖華堅毅直前的性格,略帶孤傲的特質,使他在傲人的學術成就光環下,也不免有「千山我獨行」的爭議。

而這似乎和他成長於中國積弱不振的戰亂時代,經歷過人生繁華落盡的多重起伏縷縷相關。

插柳成蔭的求學歷程 

若要許靖華回溯他年少生長的那個時代,他多會迸出以下幾個形容字句:「戰爭的、愛國主義盛行的、有理想的、要國家富強的……」,末了還加上一句,「和現在大家都想賺錢的社會,很不同的。」

他那位一直殷切得近乎強迫他念地質的父親許心武,就是這樣一個時代下的產物。祖上是揚州的富裕鹽商,出生於清末的許心武,有幸成為民國初年少數赴美留學的青年學子,也不幸見到國之凋敝,民不聊生,於是滿心希望能幫助中國強盛。要強盛,就要發掘資源、發展工程,他學了水利工程,則希望兒子許靖華能學地質,為國家找礦藏資源。

抗日戰興,一家人遷居重慶避難。原在國民政府任要職的許心武乍失工作,為謀生計,找上當時在大後方任復旦大學校長的留學時期同學,對方告訴他:「現在教工程的老師大多,但缺少教地質的,你在美國選過地質課,就來教地質吧!」這番誤打誤撞,沒有讓他自此轉往地質領域發展,倒是讓許靖華的一生因此與地質結下難解之緣。

神童生涯 

以許靖華現今的地質學問回看當時的父親,他笑說,「實在是根本不懂地質」。但許心武既然點頭接任,就相當認真地買了許多相關書籍,仔細研讀,並跑野外研究。這時,身為家中眾多姐妹裡唯一男生的許靖華,自然被父親抓去做跟班。

「我很聽話,父親叫我去,我就去。」頭髮已呈灰白的許靖華如今回憶,「其實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寧可在家看小說。」不知是父親的慧眼獨具,抑或是父親只想把救國圖強理念灌注於他身上,居然一口咬定許靖華對地質很有興趣,並買大學教科書要他研讀。

許靖華往後的「神童生涯」自此展開。

其後許心武有機會到教育部任職,一度做督學,常到各大學去,不時向各大學校長炫耀:「我兒子其是天才,從九歲就決定要念地質。」中央大學校長聽在耳裡,於是表示:「既然這麼行,就叫他來考試好了。」戰亂時期學業大多時斷時續,容許以同等學歷報考,不拘泥入學年齡,父親遂要許靖華報考中央大學地質系,當時不過十四歲上下、高中二年級都沒念完的許靖華表明不願,但懾於父親權威,又心想「反正考不上」,姑且一試。

孰料一試上榜,十五歲就進了大學。自此創下他成為中央大學最年輕的畢業生,十九歲就赴美攻碩士,二十五歲即拿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博士學位的輝煌紀錄。

「許靖華是中央大學地質系幾十年來最傑出的一個,也是中國地質界數十年來最傑出的一位。」同樣畢業於中大、現在台灣的地質界老前輩畢慶昌指出,「他不但學術研究成績引起全世界注意,而且有其影響力。」

不過那時年少的許靖華,非但沒有想到自己日後在地質科學的傑出成就,反而屢屢想抽回自已正逐步踏進地質旅程的雙腳。 

他幾度努力扭轉走向。先是念大二時,寫信給正在海外考察的父親,說明自已無意念地質。父親看中年輕人的虛榮心,採取緩兵之計,回信表示他若轉系,依照規定得降轉留級一年,那就無法成為中大最年輕的畢業生;要轉系,不如等到美國留學時再轉。許靖華被說服了。

待拿到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地質研究所的獎學金,攻讀碩士學位時,他又向系上教授表明要轉攻物理。對方告訴他一旦轉系,他將失去地質研究所的獎學金,而且要從物理系三年級念起,不能直接轉念研究所。許靖華心想不值,遂又放棄轉系打算。

到深造博士學位時,他投入UCLA著名的地球物理學家格里格斯(David Griggs)門下,因為對方開的課有地理學,也有物理學,符合他嚮往物理天地的心願。

幡然醒梧 

眼見多年夙願顯然可償,此刻許靖華的人生思路卻有了大轉折。由於自幼及長,承襲了父親和時代所賦予的愛國圖強意識,以及世家子弟的孤傲脾氣,少年得志的許靖華固然成績優異,但生活、思想卻相當封閉。一心一意想日後贏得那人人稱羨的諾貝爾物理獎,他只顧一味自我鑽研;身處異邦面臨有種族歧視、有年齡差距的環境,他周遭鮮少朋友。

這時他大量閱讀中外文學和哲學作品,從中涵養體認到:「一個人野心太大,並非好事,一心想得諾貝爾獎的欲望,會讓人變得自私自利。」同時一位同學的一席話點醒了他:「許靖華你什麼都有,有家世、有才華,但你沒有朋友。」

醒悟之後的許靖華,開始打開心胸,並決定留在地質學領域專心研究。而且他調整治學態度,「一個人做學問不是為名為利,而是為一個做人的道理,」坐在台灣大學旁幽靜的舟山路研究室裡,談話間理性不掩感性的許靖華回顧自己從一九五四年「頓悟」以來的這半生,他說,「所以我做地質有個特點--專門解決難題。」

從少年懵懂郎到地質學大師,原先懷抱救國使命感的許靖華,開始懷抱地球這個大社會的使命感。從早期在殼牌(Shell)石油公司實驗研究室任職,用地質科學的研究方法為石油公司採礦蒐油;八0年代以國際海洋地質委員會主席身分,協助聯合國專家小組處理海底核廢料問題,力促聯合國明令禁止各國傾倒核廢料,「終結」海底核污染問題;到近期為中國大陸研究出自鉀鹵水中淬取鉀肥的科學方法,解決廣大農村長期的肥料缺乏問題……,在在都是他「專門解決難題」的具體表現。

這種個性放諸科學以外的日常生活,依然不改。客居台灣不到一個月,他就和一個個初識不久的朋友,殷殷談起台北的交通問題,以瑞士等國經驗為這都市沈痾構思解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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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盡錘鍊聲譽鵲起 

許靖華看似揚帆千里,活躍燦爛的一生,其實船底波濤不斷。尤其遭逢兩大波折,一在幼年戰亂時期,一在美國學成初期,皆使他自我惕勵甚深。

戰爭中斷了他的大少爺生活。民國二十六年隨家遷徙途中,由於父親講義氣,把頭等艙船票讓給朋友的妻小,許靖華和母親、家人只得擠到狹窄的船底統艙。小時講話有點「大舌頭」、又帶著揚州口音的許靖華,被同船的上海孩童嘲笑欺負,他受不了屈辱,又打又咬地反擊。孰知船經湖北,那接受父親幫助的一家人竟以此為由,趕許家一家人下船。

這人世剎時冷暖令許靖華深受刺激,小小年紀暗自決定從此發憤用功,要讓眾人瞧得起。「我小時候功課並不好,就是從打仗那年,開始用功讀書。」談起往事,許靖華對這段戰時變奏依然印象深刻。

困境中求生 

往後的優異成績並不代表人生自此一帆風順,當他以二十五歲之齡即取得博士學位那年,卻陷入了生平一大窘境。一九五三年,中共已占據大陸數年,他與家鄉親人早斷了聯繫,而美國正是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極端恐共的極右派當權時期,動輒指人親共叛國)盛行,不許學理工的中國留學生返回大陸。返鄉既不成,想留在美國,卻又因種族歧視而遲遲找不到工作。

「他一直受排擠,研究所八個同學中,他是第一名,但別人都找到兩、三個工作,唯獨他找不到。」許靖華的二姐,後來也在美國大學任教的許麗霞,說到弟弟當年遭遇,仍然深深為他疼惜。她指出,許靖華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還勸他不要太早畢業,留在學校還有錢可領作生活費,因此他才多耗費幾年攻讀,否則取得博士學位的年齡紀錄會更提前。 

學地質的背景,反而在此時為他帶來一線生機。

窮困已極的許靖華,甚至一度想去潦倒作家聚集的地方寫作,也曾想去唐人街做洗碗工,但別人告訴他,不會講廣凍話不可能在唐人街混飯吃。還好是學地質,他想到上山為一些研究隊伍跑野外,可省掉飯錢。所以一九五三年的夏天到冬天,五、六個月裡許靖華都待在山上,過著奔波郊野的日子。

秋天到了,天氣變冷,日子益發艱難,他央求森林管理處破例讓他住在山上的小木屋裡。直到冬天降臨,下雪了,他心想:「得走了。不過,再做一天吧!」這天,耐不住寒冷,他燒柴取暖,費了好久點不著,拾起屋角的一桶白油燒柴,也許是火星掉到了桶裡,桶剛離手,就爆炸了。就差那幾秒鐘!事後他的老師為他慶幸「差一點點,你就和那小木屋一起燒掉了。」

在逆境中得激勵,在困境中求生存的經歷,使許靖華夠堅韌,也夠豁達地面對往後的一切挑戰。後來得到同學殷切相助,得以進入殼牌石油公司,他以一介華裔書生認真地在美國工業界力爭上游,漸露頭角。憑藉敏捷靈活的思辯能力和創新精神,加上厚實的學術根基,他在西方社會一路發展挺進。

許靖華如今豁達地談起旅美波折,「都是機緣,幸好當時沒讓我回大陸」,否則日後的文革洪潮,定會把一腔直脾氣,又一身黑五類成分的他吞噬掉。

畢慶昌教授分析許靖華擁有今日豐碩成果的主要原因,也表示除了天分、努力,還有機運,「他不是很循規蹈矩的人,而是喜歡動腦筋的人,幸虧他留在國外發展,而沒有被中國對學者的種種不利環境所影響。」畢慶昌並依許靖華的性格下結論:「他是非常適合做學術研究的人。」

融三地文化於一身 

雖是完踏入工業界,但經過十年,許靖華終於有機會重回學術界,到紐約州立大學任教。四年後再赴瑞士聯邦理工大學,更得以發揮所長,連連在科學研究上締造新論和佳績。

會到瑞士,和他已去世的前妻露芙(Ruth)密切相關。兩人於一九五八年結婚,即不時談起日後移居瑞士的計畫,因為露芙是瑞士人,許靖華在婚前婚後也曾赴歐進行地質研究及旅遊。

六年後露芙車禍去世,遺留下三個幼小子女,這對許靖華又是一大打擊,也促使他重新思索人生。自從二十一歲那年「頓悟」昨非、收斂野心之後,許靖華只想做個「賢夫良父」,把生活重心轉向伴侶和家庭。而妻子的驟然離世,使他頓失重心。內心空虛之下,他尋思生命中的內涵,決定為自己家庭、為人類社會做有意義的事。

先是要完成妻子生前的心願,尋覓瑞士工作機會,以舉家遷居。然後撰寫生平第一本書「古海荒漠」,版稅收益全部捐贈「露芙.許基金會」,幫助一些需要濟助的小孩。其後對科學事業的態度也趨向積極,致力大型研究計畫和科學普及工作。

一九六七年,許靖華帶第二任妻子和子女赴瑞士,自此定居二十餘年。

他嘗言:自己的一生前面三分之一在中國,中間三分之一在美國,後面的三分之一在瑞士。許靖華儼然是十足的國際人,行事風格、價值觀念也深受中、美、歐三地文化的影響。

國際學術界好友為許靖華六十歲生辰所編寫的生日文集裡,就提及他這一生精采的專業發展,造就的因素之一,即源於中國、美國、歐洲三地的文化融合,而「他的多文化背景,激發他深切地想去了解,傳統地質科學爭論中的哲學和社會效應。」對於影響力披靡全球的達爾文主義,許靖華深入研究後甚至加以駁斥,就是明顯一例。

許靖華也自我剖析,「中國給我最大的影響,是使我不致完全物質化。」他認為鎮日埋首研究,對著一點點的刻度或溫度變化「錙銖必較」的科學工作,很容易有缺乏創造力的物化危機。而歐美文化在他身上鏤刻下的影響則是「誠實」--不會因怕事、怕得罪人而敷衍了事;是「以樂觀的遠見面對問題」--遇事若有困難,就去分析、去克服,總可以做得到。 

行過六十五載中外歲月的許靖華,之所以令人佩服,之所以引人爭議,也就在於他這般的處世態度。

文化心靈寫作科普 

在台灣,由於「大滅絕」、「古海荒漠」的先後出版,使得原先只是被少數學術界人士所知的許靖華,這幾年來開始廣為大眾周知。大多數人在讚佩他的學術榮耀之外,最為心儀的,則是他從人類文化大環境去反思科學,以及他為科學普及的戮力寫作。

程延年是台中科學博物館的研究員,當年在美國初見許靖華的著作,就止不住興奮地在靡頁上題下:「他不是凡人!」前兩年許靖華在台灣講學,並到科博館演講時,程延年特地翻開那頁,請這位他心目中「跳出科學的象牙塔,把讀通的知識寫成科普作品」的大師級人物簽名。

反思人與科學 

台大大氣系教授林和,直陳許靖華著作的特色:「不把科學當成物化的知識系統,而是心靈的溝通管道。」

許靖華寫深海鑽探驚人大發現的同時,呈現的是來自不同國家、不同專業領域的科學研究伙伴們,患難與共的友誼與責任感;寫恐龍因地球災變而滅絕的背後,主要表達的是人類對地球環境的遭受破壞,應心存警惕,人類間、物種間應是共存共生,而非競爭掠奪。

難能可貴的是,「他科學工作做這麼好,還有這麼文化的心靈;在西方工作這麼久,還能保有中國人的思想 」林和表示。

資深科技記者江才健,把許靖華和楊振寧、李遠哲幾位頂尖的華裔科學家放在同樣的天平上:「都是年過半百,在西方科學界近三十年,且在其專業領域達到極高地位,又具有中國文化背景的科學家,開始對科學與人類深沈反思。」

許靖華將自已的科學經歷和反思哲學,透過筆尖寫成一本本引人入勝的著作,而他對科普寫作著實是下過深厚功夫的。

記得三十歲那年,他做了一次科學研究成果報告,一位朋友告訴他,「這是我所聽過最壞的一次科學簡報。」他問原因,朋友指出,他在報告過程中放了二十五張幻燈片,每張幻燈片都寫滿密密麻麻的字,又很快地一張跳過一張,別人怎麼來得及看?許靖華因此深受教訓,摒除這種「拚命地「秀」自己,卻不知別人需求和看法」的惡習。

科學寫作亦然,他認為是要為群眾了解而寫書,而不是為自己的名利來寫書。自小喜讀文學的許靖華,細心揣摩文字筆法;因研究、講學之故常旅行各地,每到一地他必讀當地歷史。於是,文采和史觀常閃耀於他著作的字裡行間。

許靖華的科普著作雖受歡迎,但要問世並不容易。一般出版社對於科學內容的書籍,多半只喜歡學術報告和教科書兩種,因為成本低、有一定銷路,至於架構在科學與文學之間的科普著作,多乏出版商問津。許靖華的第一本科普作品,就是歷經周折,延宕多年才得以出版。

只是許靖華的科普志趣始終不改。在接受台灣漢聲電台節目訪問時,他即一再表示,「我認為做科學的人,不只是要做科學發明或發現,我們有這能力,就應去幫助群眾了解科學。」

在師大演講「對地球科學教育改革」的見解時,許靖華也對著未來的作育英才者,侃侃而談要活學活用科學:「現在很多社會上的重要問題,如環保、核能、氣候變化,都和地球科學有關。教育者不要用抄筆記,而要用「說故事」的方法來引導學生認識科學……。」

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使命感再次表露無遺。其實許靖華經由科普工作傳播的,更深一層的是對現今科學環境的批判,和他自科學旅程中凝煉出的人生觀。 

整合的大師 

說話、寫作善用譬喻的他,常常舉集郵為例。他說集郵和科學兩者的差別在於,搜集郵票是要找「異」,愈是變體的郵票愈值錢;科學研究應是尋「同」,找出簡單易懂的共同原理,來解釋複雜多變的現象。他感慨不少科學工作者一味鑽研「異種」,或把研究問題複雜化以博取源源不絕的利益資助。

引介許靖華著作來台的清大教授劉康克,也補充談到如今科學界的盲點,「很多科學專業者,就像各自身處許多窄巷中,而此巷之人並不知鄰巷之人在做些什麼。」他表示,科學界就是需要如許靖華這般整合能力、重新建構能力俱強的大師級人物。

談及人生哲學,許靖華依然以集郵為比喻。集郵是個癮,不集的人把郵票丟掉,搜集的人則拚命撿回。「當我集郵之後,我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搜集齊全,」許靖華緩緩說來,「一旦了解,就看得開了,就是中國人所謂的「放開」吧。」

暫居台灣這塊中國人的土地,許靖華又開始廣泛閱覽起中國的諸子百家、唐詩宋詞,思及中國的道德哲學。

常有人問他:「許教授,你這生已有極高成就,還有什麼最大的願望?」他的回答是,希望人生落幕時能如演員光榮鞠躬下台,而不致被人議論「你怎麼老不死?」

做為科學界的先行者,成就榮耀之際,創意和爭議往往也並肩行來。遍覽世界山川,行過人生高峰的許靖華,也許特別有感而發。

初冬暖陽下,許靖華領著研究生登上台灣百岳之一的合歡山東峰。群山環繞,風聲呼呼作響下,他那總是一馬當先、一路先行的身影,毋寧是這般科學人生的最佳寫照。

(本專題將收錄於財團法人中國技術服務社、中華航空股份有限公司贊助的「全球傑出華人」一書)

許靖華大事年表 

一九二九 出生於南京。

一九四八 獲中央大學地質學學士學位。

一九五0 獲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地質學碩士學位。

一九五三 獲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博士學位。

一九五四 進入德州休斯頓的殼牌(Shell)石油公司工作。

一九五九 發表「重力平衡與沈積盆地理論」,名聲初起。

一九六三 任教紐約州立大學。

一九六七 赴瑞士聯邦理工大學任教,自此定居瑞士。

一九六八 參加南大西洋科學遠征隊,展開長期的深海鑽探研究。

一九七0 領導地中海鑽探計晝,提出地中海原是一片荒漠的驚人發現。

一九七五 出任瑞士聯邦理工大學地球科學部主任,繼而擔任該校地質研究所所長。

一九八四 著手撰述「大滅絕」(後於一九八六年出版)。

獲倫敦地質學會授予烏拉斯坦(Wollastan)勳章,為地質界最高榮譽,相當於地質界之諾貝爾獎。

一九九二 「大滅絕」中文版在台灣出版,銷售成績極佳,並獲入選年度好書榜。

一九九四 自瑞士聯邦理工大學退休。各地客座講學、研究邀約不斷,首站赴台灣,任國科會全球變遷研究諮詢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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