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的俗諺,對濁水溪是不成立的。
恰好與其他河川相反,濁水溪上游的在山水,卻是比下游的出山水還要黑、還要濁。
停過兩個檢查哨,兩千五百cc的四輪傳動車在黑石子險路上蹦跳蹦跳。俯瞰峭壁,濁水溪像一尾彎曲有致的長黑龍,深山峽谷間恣意擺游。沿途絕巖不是嘩啦啦頃崩,造就一派童山懼擢的雄偉氣勢;就是任山間野瀑,在巨如房屋的岩壁間輕狂飛瀉。
不到上游,就無法想像濁水溪的「濁」壯。
濁水溪上游山區地質多為易碎的黑色頁岩以及石墨片岩,崩塌地隨處可見,經水沖刷到河床,就是涓涓濁流。據估算,濁水溪一年有四千八百多萬公頓的泥沙流下來,相當於三個曾文水庫的壩堤。礦物局曾統計,濁水溪所帶的泥砂,可以滿足全國六分之一的砂石需求量。
在海拔一千六百公尺的合流坪附近,屬本流上游的卡社溪與支流丹大溪交會,一清一濁,分然可見。濁水溪西去奔海的路上,就這樣不斷有清水匯入稀釋,下游水色便不如上游黑純。
源頭崩塌不停
七年前召集人間雜誌編輯群深入上游山區的官鴻志感性地說,到濁水溪上游,是他生命中最具史詩般宏偉的採訪經驗。當他隨原住民嚮導涉溪渡水到源頭崩塌地時,即被現場壯闊的氣勢震懾住了,這片不毛之地「有神的性格」,事隔多年,官鴻志在談到濁水溪上游,依然難忘過去曾經體會過的敬畏感覺。
濁水溪流域上游,是一個不停在崩動的地方。
第二大支流清水溪上游曾兩度崩坍,造成蓄水量上億公頓的草嶺潭。民國三十年草嶺潭山崩,圍成一個一0四公尺高的水壩,蓄水量一億三千萬公頓,相當於一個鯉魚潭,十年後水壩潰堤,七十四名在現場搶修的官兵遭洪水溺斃。有草嶺劉博士稱呼的劉永利回溯,當初由他帶去買菜的那些阿兵哥後來都被大水沖走,聽說有一名「老芋仔」在沖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西螺大橋時,還奇蹟似地被救起來。
六十八年草嶺潭地層滑動又大崩塌一次,水壩九十公尺,當時在現場測量水文的建設廳副廳長洪炳麟形容:「就像海嘯來一樣。」
這一次山崩,雲林縣有一百三十公頃土地崩移至嘉義縣,山上十二戶人家遭活埋。在草嶺斷崖賣竹筍的簡太太聽附近居民說,這是因為雲林土地公和嘉義土地公賭博,結果一夜間輸掉一百三十公頃的賭資。
號稱濁水溪有多少顆石頭都瞭若指掌的洪炳麟,從大學畢業後,就實地投身研究濁水溪,幾乎行遍所有濁水溪上游集水區。他小時候聽老人家講,濁水溪因為有一隻地牛在上游撞來撞去,所以溪水終年污濁。等到他親自上山,發現河床底有溫泉滾動,不斷噴湧細泥漿,證明濁水溪的源水原本就是濁的。「可能地底還是有地牛亂撞,」洪炳麟雙手貼在頭頂,比著牛的姿勢笑著說。
美麗中暗藏危險
濁水溪尾住的是彰、泉移墾的漢人,濁水溪頭則散居著原住民布農族人。
這條布農族語稱的「芳濫」(音譯),已融入布農族生活中,成為山上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過去布農族撿「芳濫」畔的扁平石塊當作居家住所屋頂的瓦片;農業耕種也是引「芳濫」的水灌溉,從前布農族在溪畔種高麗菜、香菇,現在則轉種玉米、檳榔。
三十八歲的「小頭目」幸民雄靠種玉米、檳榔維生,檳榔一年可有上百萬的收入,比種香菇的利潤更高,族人的生活因而改善許多,在他所住的信義鄉地利村還可以收看到第四台。
「我們山地人在這裡不會餓死。」二十四歲幸姓布農族青年不加思索地說,在台北工作後回到寧逸的濁水溪山區,他還是喜歡濁水溪的自由自在。
布農族的老人更口耳相傳,布農族原來有書寫文字,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文字竟被濁水溪沖走了。
濁水溪究竟從那裡淌下第一滴水?
足跡遍布濁水溪各支流源頭的黃天來指著手說,在林務局三十六林班附近有一處大山崩,兩邊寸草不生,崩土下有一條小溪溝,水從山上沖刷下來,墨黑墨黑的,聽人說那就是濁水溪的源頭。
家住日月潭的黃天來在山上的生活怡然自得,濁水溪上游到深秋,楓葉飛紅山崖水湄。對他而言上游最迷人處則是悠游活跳的魚,在各溪流裡可以釣到野生虹鱗、苦花、鯰魚、石斑。
上游源頭美則美矣,但地勢險峻,若是不熟悉地形路徑,極可能迷路遇險。
布農族幸姓青年就有過迷途經驗。十四歲那年,他背著五十公斤重的航空照相器材,為平地測量員做嚮導,在七彩湖迷路了十五天,找不到出路。這期間同伴就靠原住民獵的飛鼠肉維生,他頗自豪地說:「要不是我們布農族,那些乎地人差不多要餓死了。」
水晶蘊藏豐
繁星似斗,海拔兩千六百公尺的夜空,闌寂冷冽。兩個布農族青年趁夜色共騎一輛摩托車外出打獵,他們頭上戴著探照燈,肩著獵槍,悻悻然地表示,不久前看見一頭山羊,可惜沒打中。善獵的布農族在山上不乏獵物。山羌、飛鼠、山豬、果子狸不時可見,運氣好時甚至還有黃鼠狼,以及站起來比人高的台灣狗熊。
嚮導黃天來形容「多得撿不完」的水晶,是濁水溪上游山區最燦爛也最平凡的資產。日本學者曾探測過,在中央山脈的濁水溪流域,有豐富的水晶蘊藏量。三十幾年前,和洪炳麟一同上山探測的同伴,在溪畔發現一顆直徑十幾公分大的水晶,他興奮不已舉起水晶向同伴大叫,對被水晶割傷血流如注渾然不覺。
考古學者的研究範圍也遠及這塊世外桃源。位於十林班的丹大遺址,普有一個山地部落在此過著野生狩獵的生活。現址留有一個比常人小一半的矮人石棺,還有學校、社區等遺跡。
濁水溪上游原本可以更桃花源,如果過去那段砍木伐林的滄桑歲月可以一筆抹去。
濁水溪山區原本是林相森森的原始林,後經過度砍伐,現今所剩有林地不到六成。從前樹木蔥鬱的中游地帶也僅餘五成有林地。六0年代正值伐木業的全盛期,到處可聽到伐木丁丁的聲音。當時濁水溪的檜木都在兩公尺以上,如今紅豆杉、紅檜等珍貴林區,幾乎在山上絕了蹤跡。
嗚咽的河
盛極而衰的孫海振昌木業,最能映照濁水溪林木滄桑史。
原在嘉義以開卡車為業的孫海,看中濁水溪山區的林木,便向林務局申請租山造林,開闢了丹大林區。振昌木業在五、六0年代迅速擴充,孫海不僅造橋(孫海橋)開路(孫海路),更在山上創立小學。他同時在海拔兩千多公尺的高山上,興建了一座可以遠眺台灣海峽的海天寺,供過客住宿。其他伐木業者也手執巨斧,跟隨孫海腳步,深入人跡罕至的山區砍木。
樹砍盡了,振昌木業也跟著走下坡,徒留一些老舊的構造物在山上冷落無人問。只是,十幾年間砍光的山林,卻要等上一百多年才有可能恢復原貌。
幽谷清溪穿花蝶影,丹波溪谷水映一弧金燦燦的彩虹。山水有靈,台灣生命中那條永遠淌流的河怎不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