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舉年,二屆立委參選爆炸。地方派系掌門人、各大財團領導人、甚至曾經呼風喚雨的政壇老將,紛紛披掛上陣。立委選舉,決定政治勢力的畫分,決定利益的分配,更決定了政治人物的政治生命能否延續。在他們眼裡,立法院是將個人推向政冶高峰的重要舞台。
相對於立法院的熱鬧滾滾,另一全台灣最高民意機構--台灣省議會,卻面臨大權旁落,議員出席率低落,以及秀異分子不願再進入這舞台的窘況。
頹勢難挽
七月底,副議長黃鎮岳敲下議事槌,第九屆第五次大會閉幕。偌大的議事堂,除備詢的省交通處官員,七十六個座位的議員席,僅剩下一位民進黨議員與主席間的對話,以及旁聽席上寥落的安全人員。
時不過半個月,省議會因覆議國稅局案,加開臨時會。一向出席率低落的省議會,在黨部運作下,卻創下了九成以上的出席率。
在一片扔擲雞蛋夾雜抗議聲中,林宗男議員以沙啞的聲音嘶吼著:「監委選舉制變更時,抗議行動虎頭蛇尾,省議會已經尊嚴掃地,如果國稅局案翻案成功,以後省議會怎麼辦?議員還要不要幹?」
國稅局設立案終究通過了,議員們心底明白,省議會的地位,又再度受到重創。
歷任四屆十五年的民進黨籍議員周滄淵,回憶第六屆十三位黨外議員聯合質詢的盛況,「一早民眾要排隊拿牌子,搶著旁聽。」現在不但旁聽席空蕩,議員也不來開會。感嘆省議會不能再滿足他的政治抱負,今年,他要轉戰立法院。
曾是全台政治中心的省議會,面對立法院的強勢;有一股難挽頹勢的落寞。
中央民代未改選前,省議會是唯一定期改選的全省性民意機構;有志政途的台灣本土菁英,在這裡論政、從事議會改革。但是從增額立委跳上主席台,高呼「打破法統,改造國會」之日起,省議會即難逃淪回地方性議會的命運。不幸的是,省議會未具法定地位,中央與地方職權畫分不清,更促使省議會地位一路下滑。
四十餘年來,省議會僅靠行政院頒布的「省議會組織規程」,勉強運作;台灣省政府也未遵循憲法,只以台灣省自行修訂、自行頒布的「合署辦公施行細則」為法源。嚴格地說,台灣地區多年來所實施的地方自治,從未到達省級;而實施地方自治唯一依據的母法--「省縣自治通則」,也被凍結了四十餘年。
特殊的歷史因素,行政區域的重疊,使中央與地方權限的畫分有著極遼闊的灰色地帶;省議會的興衰,就在這關係曖昧不明的情況下擺盪。而省議會的歷史,儼然一部與中央的爭權史。
虛級化的恐慌
長期以來,國稅由省代為徵收;鐵路、港口、公賣局、自來水公司、三商銀等事業,一直由中央委託省經營;過去省握有極大資產,省議員藉此掌控資源的空間亦大。
但是近來中央的舉動,已引起了省議會對「省虛級化」的疑慮;國稅徵收,依憲法規定收回中央;立法院議決三年內將菸酒公賣收歸中央;釋放三商銀股分,改為民營;而內政部正草擬的行政區域調整案,也大幅擴增北、高兩市的治權範圍,計畫性地縮減省民的數量與結構。
種種跡象顯示,為因應省長民選,避免省長大權在握,決策階層已逐漸展開全面性的「收權」行動。
省議員也只能自怨自嘆:「狗吠火車。」現在議員們更自我揶揄:「或許有一天一覺醒來,省政府只剩下一個中興新村,省議會也只剩下霧峰能管轄。」
中央力保國稅局案通過,省議長簡明景基於黨員及議長身分,難免擔任護航角色,但是站在議員立場,他認為議員反對有理。他指出,省議員有職權維護省民的權益:「很多事業單位,一草一木都是省有財產,我們不希望中央一開口說收就收,除了法之外,也要講一點情理。」
而財政收支的畫分,更使議員苦嘆,「沒錢難辦事」。
省主席連戰曾在八月行政院記者聯誼餐會上表示,地方的稅目為土地稅、房屋稅、屠宰稅、田賦稅、地價稅,在農村社會的時代裡,乃重要財源;但四十年來,台灣經濟快速發展,關稅、貨物稅、服務性質稅捐,地方都沒有機會參與,導致地方與中央財政收入,差距愈來愈大。
目前地方財政收入中,自籌部分只有三分之一,借債部分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一靠中央政府支應。正在立法院審議的「財政收支畫分法」,已決定將地方財政自籌的比例提高至百分之四十,但是,連戰希望的最終目標是百分之六十。
地方建設十億元以上,也要報中央核准。一位議員以基隆新港為例,省府於七十七年計畫提出,共需六百億元,中央不給予相對基金,便無法動工。目前地方建設,很少低於十億元,「錢集中在中央,只是委託省做,我們不過是幫辦罷了。」
大權旁落,地方財力不足,固然是省議會今非昔比的重要因素,但議員們問政態度的轉變,也是一大關鍵。
問政態度今非昔比
一位資深省政記者觀察省議會近二十年,他搖頭說:「雖然政治中心移到立法院,但依中央及地方職權畫分表,省議會仍大有可為,只是看做不做。」與早期議員相比,他深深感到現在議員「不敬業,素質低落」。
省議員周滄淵更奉勸議員自己要反省:「不要怪中央集權,很多事要做給別人看。」
議員的素質表現在質詢內容的深度與廣度。翻開省議會圖書館陳列的議事錄,第六屆(六十六~七十年)有解嚴、中央民代全面改選、開放報禁等尖銳性話題;有法政學者蘇俊雄為彌補合議制之不足而創制的「聽證會」;有當時省主席林洋港與省議員林義雄、張俊宏之間的「民主對話」;每場質詢都經過嫻熟的設計,形式上有開場白與結論,有觀念的提出與申論,從問題的誘發、追蹤到澄清,到留下再察考、再質問的尖銳課題。
省議會圖書館二樓藏有豐富的政府出版品等資料。一位管理員指著一張桌子:「這是七、八屆省議員游錫 、蘇貞昌當年研讀資料、質詢前做沙盤演練的地方。」當年蘇、游二人與政府官員之間的攻防戰,也為記者們所津津樂道。當問起議員現在還來不來圖書館?這位管理員急忙搖頭:「開會都不來了,怎麼可能到圖書館?」
聯合報特派員趙秋實回憶當年,儘管報紙只有三大張,但平均一天發七、八千字,十一條新聞,省議會新聞常包辦半版,甚至全版;每條新聞都很精采,常無法割捨。他曾有一次半夜累倒在霧峰回報社的路上,「但是相當充實,聽質詢像上課一樣。」現在他已不跑省議會新聞,但常要安撫後輩;記者回到報社,常覺得受挫,在省議會浪費了一整天,「往往只是一堆毫無報導價值的垃圾。」
自我矮化
現任四位民進黨新潮流系議員,是一般公認較具「攻擊火力」的議員,但記者們替他們打分數--功力不及他們前輩的十分之一。
現在議員質詢內容多偏重地方建設。「他們只將自己的角色定位在縣市代表,」一位記者評論。熟悉內情的人知道,其中有許多是為自己的地方事業護航,至於政治理念,更談不上。
七月底,為期一周的交通部門質詢結束,備詢官員魚貫步出議會。一位科員神色愉悅地對另一位官員悄悄道:「真輕鬆,只要施點小惠,就不怕砲火轟擊。」另一位則回答:「議員出國都替他們安排專機了,還要求什麼。」
一位府會聯絡員看多了議員平日的表現,也不敢苟同他們的學識及涵養:「助理替他們準備的質詢稿看起來頭頭是道,但是議員一發言就完了。」他們只好戲稱這些專心自己事業的議員為「億員」。
準備不充分的議員,甚至拿起報紙照唸,還會回頭探問後方記者席上的記者:「這則新聞詳情如何?你們有什麼看法?」然後再轉頭繼續質詢。
據跑了十五年省議會新聞的中國時報記者王伯仁觀察,現在議員無心問政,很少會專心思考大問題,雖知道中央與地方關係的變化,但只會叫,不知方法,沒有具體的支持行動。
監察委員選舉制度變更,省議會曾休會抗議,但在延任一年的非正式條件換取下,抗爭行動無疾而終。國稅局案曾有五十八位議員連署,表示反對到底,但經過國民黨中央的強力運作,結果證實,堅持只能到一定程度。
非關自己利益,議員們很少爭取,反而許多事是省政府主動引導。一位省府官員坦承,最近中央怪罪省府對西濱東西向快速道路預算編列過多;省交通處只好主動提供資料給某位議員,透過議員質詢,然後藉由媒體報導,加以澄清。
財力就是實力
「到底是中央打壓地方?還是地方不爭氣使中央不重視?」中視記者屠乃瑋認為這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
隨著社會轉型,金錢介入選舉,在「財力決定一切」的情況下,議會倫理遭到嚴重的挑戰。
省議會有民政、財政、建設、農林、教育及交通等委員會,過去一律由資深議員擔任召集人,現在新人一進來就搶位子,「財力就是實力」,這屆甚至有委員會選舉賄選的傳聞。
早期省議會多由地方士紳組成,彼此之間以體相待,在議事堂內不抽煙,入會場行禮,束裝整齊,男議員西裝革履,種種行為規範都表示極度尊重會場,莊嚴肅穆的風尚相沿成習。
現在新議員揭老議員瘡疤;議堂上公然抽煙、嚼檳榔;第九屆開幕時有人穿簑衣、戴斗竺,甚至配墨鏡,扮成「荒野鏢客」狀;象徵議會最高權威的議長,竟也演出與議員互捆耳光的場面。
一位老議員感嘆:「都交給紅衛兵了。」
六朝元老,在省議會二十年的副議長黃鎮岳,卻頗能調適:「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價值觀,這個時代如果大家都很現實,也不能倚老賣老。」
由於議會秩序失控,黨團的力量也一路下滑。
國民黨議員有不少是靠地方派系及財團支持,「黨鞭根本揮在一邊,」一位記者認為他們黨性薄弱。
省議員鄭逢時更直言不諱:「這次國稅局案能通過,完全是賣連戰和林豐正的面子。」議會黨團力量有限。
民進黨更是群龍無首,只能單打獨鬥。過去黨外聯合質詢的場面,已經風光不在。
議事組主任紀進賢看現在的議員:「獨行俠太多了。」來議會只是驚鴻一瞥,多數時間都經營自己事業去了。
利之所在醜態畢露
隨著立法院次級問政團體盛行,省議會也有樣學樣。第八屆起,先後成立了「日新會」、「草根會」、「實踐會」及「聯合政策研究會」,但性質純屬聯誼,毫無政治理念。「如果遇到利益衝突,則醜態畢露,」一位觀察者明白指出某次級團體是為選正、副議長成立的。
「如今省議會已成為各方利益的調和器,」中國時報王伯仁認為這是目前省議會的最大功能。
有人將省議會的未來寄望於省長民選;期待省長民選後,有民意為後盾,敢向中央爭取地方應有的權限;期待省縣自治法通過,省議會取得合法地位,職權會更落實。
但是國內政治品質還在惡化,金錢、派系依舊主控政治市場,菁英分子仍然將目標直指立法院……,省議會的未來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