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十七年,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孩子,從澎湖搭船,在大海上搖搖擺擺一百多分鐘,才踏上將軍嶼,向她的第一分教職報到。她是澎湖本地人,祖母勸她考慮是否要到這麼偏遠的地方教書,她回說:「只要有人去的地方,我就敢去,」
陳秋瑾從此一直跟山崖水濱的孩子結緣,將軍嶼之後是澎湖湖西鄉;湖西之後,是桃園復興鄉;去年,三十七歲的陳秋瑾在台北縣雙溪鄉落腳。
梅雨季的雙溪,遠山含煙,流經小鎮的兩條溪水,嘩啦啦走過。靜謐,是這個小鎮的形容詞。
「當偏遠地區的老師,那種挑戰,不是都市老師可以想像的。」教了十幾年書的陳秋瑾回想,物質上是絕對的貧乏。
「很多人都在混」
她在將軍嶼的將澳國中,晚上限電,必須點蠟燭準備教材,跟另外兩位老師睡通舖。一年後她調到澎湖的湖西國中;到圖書館查資料,「那裡有金庸、高陽的小說,卻沒有我要的補充教材。」
載金邊眼鏡,粉墨不施,陳秋瑾外表很符合「老師」的形象,但她並非師範體系出身;從東吳大學畢業後,一路靠甄選,不斷進修,當上雙溪國中的教務主任。
相對的,師範生是依志願分發;到偏遠地區的老師,往往是成績較差的。而陳秋瑾與這些本科生接觸的經驗,今她對師範體系產生懷疑,因為「很多人都在混。」
從老師升到行政工作,陳秋瑾立刻面臨偏遠地區學校,長久以來最難解決的師資荒問題。
台灣省日前缺一千多個老師,山區學校常常是老師分發時的最後志願。陳秋瑾還記得,八年前,她以第十六名成績,本來是沒辦法在只有三名缺額的桃園縣找到工作的,但在她之前的人都不願去復興鄉,她卻想只要有學校就好,並不知道復興鄉在山上。當她一點頭,全體等候分發的老師,立刻鼓掌。
現在在「雙溪」,老師變成她的「新」問題。學校三十幾位老師,有五分之一是代課老師,今年暑假一過,就不能再教了,令這個新上任的教務主任有點傷腦筋。
多年來偏遠地區學校不斷換新代課老師,永遠都在摸索教學,鄉下孩子很無奈地成為教學實驗品。
在都市,六十班以上的學校教務主任是可以免上課的;但雙溪缺老師,中文系畢業的陳秋瑾要教歷史、公民與道德、輔導活動等共十二節課;一星期還有四個晚上要給補校和附近國中、小學老師的進修班上課。「有時心情低潮,其不知道這麼累是為了什麼。」她說,還好,常常忙過就忘了。
未婚的陳秋瑾自稱並不是個特別有理想的人,但國中碰到一個鬧師生戀的老師,從不認真教書,激發她長大後立願:「以後當老師,絕不誤人子弟。」尤其是在復興鄉介壽國中四年的教書經驗,使她相信,孩子不是不會,是「我們沒有給」。
曾經有一年,他帶學生參加查字典比賽,其中一位「選手」告訴她:「啊,老師,不用比啦,人家桃園市的多厲害!」但她一直跟這些心理上抗拒的學生磨。進考場的前一刻,這位學生突然告訴她:「老師,我不會讓你失望的。」結果介壽國中包辦那一年比賽的前兩名。她說:「獎狀寄到學校來的時候,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在山地教書,她要奮鬥的對象,往往就是那種貧窮文化帶來的自暴自棄的心理。家長一方面並不關心教育過程,也不太支持老師,甚至根本不認為受教育有多重要,卻又很要求結果,希望孩子能考個學校,替他們爭口氣。
由陳秋瑾一手帶到畢業的那一班,有一個後來考上台北醫學院,一個中央大學,一個念清華;這些都是破紀錄的成績。可是陳秋瑾付出太多,她兼了一年舍監,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著孩子,星期六、星期天、暑假,統統沒有。
在她眼裡,鄉下孩子非常純,只要循循善誘地引導,他們的進步非常清楚。這給予陳秋瑾最大的成就感。
即使到了淡水國中,教的是後段班,學生在上課時,睡覺、說話者有之,打掌上型電動玩具、玩撲克者有之,但她仍傾向用比較活潑、啟發的方式教國文,例如要學生每次上課前先準備一句成語,說一個故事。她到現在還保留那本記錄,偶而翻翻,興味盎然。她笑著說:「實在很有趣,你永遠不知道學生會迸出什麼樣的東西出來。」
她記得有一次,講「自知之明」。說一隻烏龜拿禮物給老鷹,向牠學飛,到了空中烏龜掉了下來;一個平常不太說話的學生說了這個故事,解釋說:「因為烏龜有懼高症。」
壯心不已,問題依舊
十多年了,當初傾全力在學生身上的陳秋瑾,覺得她也被挫折磨得差不多了,像曾經未獲得校長的信任、支持,懷疑她向學生收費做課後輔導,懷疑她寫黑函告狀……。
到了雙溪,她看到一個年輕的老師,每天陪唯一升學班的學生唸書到晚上十點,她竟有過去沒有的心情:「那位老師理想高,真是不容易;但我們的力量實在太小了。」
陳秋瑾認為逼學生上高中,並非教育的最終目的,更重要的是引導下一代的價值觀。但時代已經走得太快,即使在環境單純的小地方,派學生工作,他們也懂得問:「老師,會不會加分?」而從學生背景來看,單親家庭愈來愈多,許多孩子都由祖父母管教,老師的責任更重了。
講到這裡,陳秋瑾又急起來,想到教學兼行政的工作,實在負擔不過來。「我常告訴學生,我們只是過客,只有靠你們,才能改善家鄉的環境。」可是說歸說,她懷疑會有多少效果。
「一切順其自然吧。」陳秋瑾淡淡的一句話:「我也這樣過來了,偏遠地區學校的問題還是那些,也不知道有多少老師還在山上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