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口長江源頭水,找到長江新源頭的黃效文心裡想的是,長江流域三億五千萬人與他共飲長江水,水雖然冷冽,他心裡卻無比溫暖;對指引他源頭方向的藏族牧民來說,長江源頭只是牲口的水源而已,下游的人更與他無關。
住在江邊的人,日日夜夜、世世代代與長江一同生活,對他們而言,長江到底是一條什麼樣的河?我們從虎跳峽開始,一路尋找居民心理上的長江。
長江上游的兩個謎
虎跳峽和石鼓,一直是長江上游的兩個謎。
虎跳峽是金沙江上的峽谷,金沙江在此劈開兩座五千公尺以上的雪山,造成高山峽谷奇觀。距虎跳峽一百公里左右的石鼓,則是因為長江原是由西北往東南流,流到石鼓卻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折向東北,長久以來吸引很多地理學者解謎,迄今即沒有公論。
從昆明下了飛機要開兩天車,才能到石鼓和虎跳峽。
大理古城和麗江古城是必經之地。大理是白族聚居的古城,如果農曆三月來,正好可以趕上一年一度的盛會「三月街」。麗江古城是納西族世居,城內遍布水道,整座城深沈安詳,與大理的色彩豐富大異其趣。
虎跳峽在麗江西北方,通過虎跳峽鎮後再前行,走到山崖邊,必須棄車步行,再循著轟轟水聲,虎跳峽已經在望。
虎跳峽長二十公里,最寬的地方,有五十到一百公尺,最窄的地方,只有二十到三十公尺;峽東是玉龍雲山,高五五九六公尺,西邊被擋住的是哈巴雪山,高五三九六公尺;山上白雪皚皚,谷底水花飛濺,景色壯觀。
虎跳峽崖邊的路,其實是挖大理石礦順便開出來的路。豔陽下,怪手沿著崖邊徐行,把已經炸開的碎大理石一塊、一塊推開,採大理石工人安然坐在崖邊,問他:「你怕不怕長江?」,「怕什麼呢!」他說,還要遊客多多拍照存念;不遠處,有一塊大石上,用油漆漆著「安全第一,生產第二」。
虎跳峽向西一百公里就是石鼓,雖然號稱長江第一彎,石鼓的寧靜平和與第一彎的名氣並不搭調,和虎跳峽比,一個剛猛,一個舒緩。
石鼓的長江是一泓平靜的水灣,大到無法一眼看盡。金沙江不設防,江邊沒有圍堤,只有綠蔭織成的大傘。去年整個長江水系大漲,住在江邊的村民,紛紛揹值錢家當往山上跑,水退了又回來住。當地攝影師覺得江水幾十年才漲一次,沒什麼關係。他喜歡拿黃河比:「金沙江很平和,不像她的姐妹河--黃河,暴躁得很。」
雲南境內的長江因為水勢湍急,落差大,只能局部通行小船,對外連絡一切要靠陸路。搭乘成昆鐵路(雲南昆明到四川成都)可以到達都江堰。
成都人的驕傲都江堰
都江堰是成都人的驕傲。成都人每每誇耀成都用的水(從都江堰來的,是長江支流岷江的水)是清的,不像重慶。都江堰旁綠樹成蔭,涼風習習,有不少穿著麻鞋的工人趕在雨季前作工事。堰旁的二郎神廟奉祀的是造堰的李冰父子,廟前寫著李冰治水的六字箴言:「深淘灘,低作堰」。現在,農民每年仍定期祭祀李冰父子。
都江堰到宜賓,可以搭火車或坐夜間巴士,第二天早上抵達。
宜賓是長江從源頭奔流三千公里以下,第一個比較有規模的城市,宜賓人自詡宜賓是「萬里長江第一城」。碼頭邊木造的航政司招待所,將改建成四十層樓的港口大廈,當地人高興地說:「以後那就是「萬里長江第一樓」。」
長江、岷江和金沙江三水在宜賓會合;從高處俯視,三江交會像一個丫字,左手邊下方、水色最渾的是金沙江(長江在宜賓以上稱金沙江),左手邊上方是長江,流往重慶;右手水色較清的是岷江,是宜賓人主要的水源。
目前宜賓每天有一班船,到長江航運的終點新市;新市以上的金沙江則因水流湍急不能通航。用竹簍揹著雞、鵝、青菜的村民,是碼頭常見的景色。四月底,櫻桃正好上市,有的村民揹了櫻桃在宜賓下船,沒到市街就有人搶購。
這一帶地形屬山區,有的地方對外沒有公路,完全依賴長江運貨載人。如果水大停航,怎麼出入?「那就只好在家裡蹲著,」一位宜賓居民說。
宜賓到新市,只有短短九十公里水路,落差大、流速急。重慶輪的李船長,比較這一段和宜賓到重慶段的「路況」說:「金沙江水多,險灘多,水性複雜,好像在山路上開車;長江就像柏油馬路。」
宜賓到重慶乘船要一天半,如果坐火車,晚上八點上車,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到重慶。
重慶共有十多個碼頭,概稱為朝天門碼頭,沿著嘉陵江迤邐數公里。上下碼頭通常要爬上百級石梯,也因此培養出另一種謀生方式 挑夫。赤著腳、曬得黝黑的挑夫,拎著扁擔招呼客人上門,挑起二、三十公斤行李,還是比空手的客人走得快。
重慶地圖將重畫
站在一九八一年四川省洪水歷史水位碑前,一位重慶人略帶遺憾地說:「以後重慶的地圖要重新畫過了。」為了三峽工程,重慶一半以上的碼頭都會淹掉,重慶也一直向中央放話,要求中央把重慶畫為經濟特區。
從重慶出發往三峽,紙廠排出成片的白泡泡、化肥廠、運煤船、採砂石、洗衣、趕在迅期(大水期)前搶種河川地等景色,一再重覆上演。
駐在白帝城的奉節縣李姓公安,數十年觀察長江,認為建了大壩,這裡會更好。他說:「長江是什麼樣的河?說不清楚,但是這裡的長江是好河,這裡的長江又叫揚子江,揚子江的水漲起來,只會淹掉一小部分,沒有關係;我們生活、用水、灌溉、交通、發展都靠它。三峽工程建好了,這兒不會淹水,那時候高峽出平湖,平湖出遊艇,坐遊艇就可以遊白帝城,不必爬樓梯,景色更好。」
重慶到奉節段只能算熱身,走近夔門,才開始真正的三峽之旅。
瞿塘峽的氣勢在通過夔門後,頓時削減,黃色的山(這一帶因為地質關係無法種植)、黃色的水,偶而經過的小船往往也是暗色調。反倒是巫山十二客層層疊疊,走完一峰又是一峰,還能感受到神話中的纏綿與癡迷;和前面的瞿塘峽相比,一是男性,一是女性,在這裡也可以感受到長江當初切穿三峽,有如創造了一片有男有女的新天地。
三峽之外,沿江倒不時出現令人驚喜的清涼畫面;數不清的小支流,從山裡趕來和長江會合,都是清綠的;有的小溪口還有小船擺渡其間,很吸引人一探究竟。有的支流已經開闢為旅遊點,如最近興起的小三峽風景區。旅遊業者認為三峽工程建好以後,水位上升,會出現更多的「小三峽」。
三峽衝出南津關後,遠處燈火通明的就是三峽之旅的最後一站--葛洲壩。
宜昌人視長江為希望之源,主要就是因為有葛洲壩。宜昌人常說,葛洲壩完工,表示兩件事已經「過關」(升級),一是水利工程技術過關,一是中華鱘養殖技術過關。位在宜昌縣的中華鱘研究所,現在也成了旅遊勝地。
葛洲壩也是宜昌人的驕傲。在當地從事旅遊業的宜昌人李虎就說:「我每次覺得國家不爭氣的時候(如美伊戰爭中不敢表態),就上葛洲壩走走,就覺得有信心了。」
長江之險,險在荊州
從宜昌乘車走三個小時左右,就到了「長江之險,險在荊州」的荊州地區。
長江荊江河段,從湖北枝城到湖南城陵磯,號稱「九曲回腸」,直線距離八十公里,但是江水迂迴曲折,繞了二百四十公里,一向是長江水患最嚴重的地區,也是防洪必爭之地,中國第一個大型防洪工程 荊江分洪工程就在這裡。
在荊州人眼裡,長江是不折不扣的惡水。
湖北荊江地區歸僑聯副秘書長曾祥青說:「宜昌以上的長江還可以欣賞,在這兒都是可怕的危機感;船經沙市就像在天上走,沙市就像個大鍋底。」
小轎車司機姜師傅說的更直接:「解放後,荊州人不能安居樂業,每年都要放下所有事情抗汛,這樣的河那能說是好河?」
荊江地區長江修防處工程師熊烈年紀很輕;從他出生後,荊江分洪設備就沒用過。對於長江是好是壞,他說:「我只願它永遠不要分洪。」一旦分洪,分洪區內住的五十萬人都要流離失所。
乘小汽車上渡輪渡到對岸,再走兩、三個小時就進入洞庭湖區。
「洞庭湖到了,」載我們的姜司機說。但是極目望去,除了農田,還是農田。車子在農田陣裡足足走了半個小時,才看到湖水;以時速六十估計,剛才走過的圍湖造田大約有三十公里長。
洞庭湖是圍湖造田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圍湖造田固然帶來很多土地,居民也不斷付出慘痛的代價。四十年來,湖區居民花了二十億個勞動日作防洪工事,耗費資金超過三十七億人民幣。
水利和水害之間存在許多矛盾。湖南岳陽市水利水電局副局長張華旦的體會是:長江加上洞庭湖,在這兒是寶地,也是險地,洞庭湖賴長江的四水(湘、資、沅、澧)帶來泥沙,泥沙帶來土地,還提供水資源和運輸,但是多年來長江沒有好好治理,「隨著湖區民眾財產增加,民眾負擔越來越重,」他說。
三峽工程上馬聲頻傳,長江流域規劃委員會所在地武漢就成為水利重鎮。
捧著金飯碗討飯
漢江和長江在武漢交會,漢江流域早在五、六0年代,就作了漢江分洪工程和水庫防洪,武漢地區基本上已不受水患威脅。長江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大禹廟,導遊用玩笑口吻說:「一九五四年長江發大水,把大禹的像都沖壞了。大禹會治水,卻保不住自己的像。」
走進長委會所屬的長江科學院,人口處左邊寫的是「為三峽而戰」,右邊寫的是「祖國在前進」,院長陳濟生說:「長江水能到現在只開發不到一0%,和美國的四0%,加拿大的五五%,瑞典的九0%相比,我們等於是捧著金飯碗討飯。」
長江還要前進到那裡去呢?在每個人的心靈地圖上,長江的位置,從來沒有統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