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不到,十二月灰濛的天色還未全開,王朝陽和他的二手喜美已開出了位於安坑的小社區。走在新店安康路上,前後自用車都亮著車燈往碧潭方向行去。「準備搶進台北,」他說。
在鶯歌,從永和遷居過來的金石家黃勁庭,自己動手一磚一瓦砌起他的「雕夢山莊」。
在龍潭,宏碁公司、八百多名員工,正等待早日遷入有一半是綠地公園的新社區。
他們,都是遷出台北的人。
內政部預測,台北市的人口,將在這二年內加速外移;事實上,北市已經連續三年,遷出人口大於遷入人口。
為什麼愈來愈多人離開台北?
號稱「台灣島內移民的終站」,平均每年有三十萬人擁入;台北,一向是許多人夢想的起點,台北大夢難道已失去了奇幻的色彩?
教書的張禹治最近搬到新店的台北小城。他說:「能頭頂著天、腳踩著地的感覺真好。」
剛搬過來的時候,他的一兒一女,對鄰居院裡的花草十分稀奇,「現在兩個小傢伙胡亂種了些東西,」他笑著說。咬著牙貸款,遷到郊區,為的不只是一幢洋房,也是為了一些都市水泥牆外找不到的生活。
每天從鶯歌開車到立法院上班的王先生,新家座落於小丘上,清晨、傍晚只有涼風習習。
他形容自己是「找到了台北一處安靜的角落」,因為台北市中心是個「二十四小時醒著的地方」,對他並不合適。
把人逼出台北
空間、安寧、正常的作息與輕鬆的環境,在台北市已可遇而不可求。
台北市議員謝有文形容台北的成長,是揠苗助長的結果;民國二十一年時,台北市的都市計畫只預計容納六十萬人,幾十年內卻擠進近五百萬人。單是道路面積,平均每個台北人所擁有的,比東京人還少一,六三平方公尺。
每小時低於三十公里的行車速度,每天七十萬輛汽機車一起排放廢氣,每年五百五十萬公噸落塵量,在其中居住的人平均承受一萬公噸……。
扭曲了的台北都會,在許多遷出者口中,可以聽到最尖銳的反應;癱瘓的台北、災難的台北、夢魘、都市叢林。
「住松山那些年,「受不了」幾乎已成了我的口頭禪。」寶隆電子公司副理張贊和說出了許多台北人都不陌生的三個字。
厭惡台北的情緒,把許多人逼出台北。郊區一大片、一大片規畫完整的社區,象徵這些人對整潔、秩序、藍天、綠地夢想的重新組合。
搬到關渡的新家,從事建築業的何富與太太最滿意的一點,是整個社區住戶有「一致的默契」:管制訪客進出、維護公共設施、「而且沒有一家讓自己門前的小院子荒廢不管。」
根據內政部營建署估計,在台北都會週邊,這二年完成的大型住宅區至少二十個。
連接新店與三峽的安康路上,接二連三的社區好像半山上的城堡,俯視醜惡的台北市。路旁一台台的堆土機,將在未來三年推出十萬人口。
夢想過於昂貴
對於更多遷出的人而言,居住台北的夢想過於昂貴,是另一個現實問題。
服務金融業的陳銘輝形容自己是離不開台北的「雲林人」。目前他遷離台北,是為了將來能更穩定的立足台北,「否則以台北市現有的房價,我上班二十年,一家四口也找不到像樣的家。」
根據內政部的一項研究,我國月入三萬的受薪階級,要以九年的全薪才有可能買到三十坪的房子。而想在台北市購屋,更得不吃不喝十三年才能辦得到。
「我願意多花一個小時的車程,換取二十坪的空間,以及有根的感覺。」王朝陽表示。
隨著最近各項重大交通建設陸續動工,遷出台北的夢想更被激發起來。
宏揚廣告副總經理柯明吉發現,台北週邊的房地產市場,最近有股氣氛比以往更熱絡:一種想抓住未來的氣氛。
「淡水副都心、捷運延伸線、文化新生活圈……」類似的看板,在都會邊緣地區到處可見,猶如美麗的拼圖,拼出許多人心中的未來。
台視記者方怡文,半年前和先生搬進汐止樟樹路。
「附近住了些山胞,環境還不盡完善,不過,這兒現在有新台五線,還有北三局、南港捷運延伸線;家樂福、萬客隆超市都進來了,以後會是台北的汐止生活圈。」她一口氣說出了心中的藍圖。
這股力量將加速促使更多人往台北週邊移動;過去一些不起眼的小地方,如鶯歌、三峽、龍潭,人口的年成長率都超過五0%。
「台北都會的面積,快要回復舊時台北州的界限了,」台大城鄉所老師張景森指出。
又愛又恨
然而,移出台北市的人,卻沒有多少真正能離開台北。
單身貴族,經營貿易的劉小姐,興致勃勃的搬往郊區,她說:「我原以為,只要早上推開窗滿是綠意,又有車子可便利的來回台北,就是夢想中的生活。」
而事實都是,她的生活、作息全在市中心,「這兒美麗的房子,只像個睡覺的地方。」
許多市郊山腰上的城堡,常常過了晚上九點,亮黃的燈光才一盞盞自屋內點起。
「淡水夕照今人嚮往,不過我一年看不到幾次。」雖然頗為滿意自己的新居,提到留在家中的時間有多少,何富仍免不了語帶自嘲。
台北市令人憎惡,都也讓人無法拋棄。社會學者章英華指出,都市中心所提供的購物,醫療、文化活動,往往才是使人心滿意足的來源。
台北市是消費的黑洞;全省商業與服務的營業收入,每年有五分之二,出自這個二百七十二平方公里的盆地。每天逛街人次超過二十萬的台北東區,吸引人的不只是商品,更是最新的想法與話題。
台北市又是個文化的中心。它擁有全省三分之一強的大小圖書館;這裡有最多的書店、銀行、電影院與娛樂場所;一家全省連鎖的外語補習班負責人表示:「總營業額有三分之二來自台北。」
台北有六成以上的金融、商業、服務業;每年提供全台灣五0%三級產業的就業機會,更令許多白領階級離不開它。
住汐止的張一干夫婦,通常下班後,就一起逛街、吃晚飯、看電影,每週三、五還一起補英文;幾乎天天在台北市區消磨到九點才打道回府。
搬到淡水的黃太太,則每個禮拜帶小兒子進市區,到信誼兒童基金會看書。
遷離台北已經四年的張榮生就指出:台北是個不斷創造學習機會與知識衝擊的地方。而學資訊的他,買一本書都得到台北市。
台大老師張景森,形容台北是台灣資源與權力過度集中下的產物。比起台北市,在它週邊的台北縣像個「貧窮的大個子」,台北則是台灣島中的「台北國」,它的脈搏連著東京、巴黎和紐約。
擠進台北
台北有著貪婪之島台灣一切問題的縮影,都也是經濟奇蹟台灣的呈現。許多人可以拒絕台北市,可是有多少人能拒絕台北國?
可見的未來,台北市仍將如一塊鍍金的磁鐵,不斷的吸引人聚集。內政部營建署副署長林益厚指出,民國一百年時,台北都會人口將近一千萬,屆時,三個台灣人就有一個「台北」人。
這也意味著通勤進出台北的人會更多。
現在,每天早上八點二十五分,從台中開出的自強號一駛入台北站,車未停妥,就可以看到一大群拎著公事包的男女,三步拼二步,衝向出口電梯。
剪票處,台鐵陳先生一邊忙著收票,一邊表示,從桃園、中壢甚至新竹,來台北上班的人愈來愈多了。
「以後台北是擠進來的,而且可能要花更多的時間才擠得進來。」他開玩笑的指著入口處的人群。
台北市政府估計,未來每天乘坐各種交通工具「進城」的人,將超過四百萬人。單以鐵路計算,到民國九十年,基隆至新竹間的台北都會線,單日旅次就有二十萬人。
早上擠進來,晚上再擠出去;遷出台北卻離不開台北,大台北都會人在愛、恨台北之間,要更行更遠才到得了家。
人來人往汐止鎮
汐止,是愛台北人遷出行動影響最大的老鎮。
十年不到,怪手已經在汐止挖山鏟地,蓋出了二十幾個社區。
鎮長廖學廣說,戶籍人口有九萬六千人,實際人口約十三萬人,中間的差額,多半是這些住在山坡上級社區的人。他們住汐止,戶籍留在台北。
在當地開計程車的老兵,形容這些人是「車子一開就上高速公路」,跟汐止鎮沒有發生多大關係。廖學廣則形容他們像鷺鷥一樣,一大早飛到台北,要很晚才回來。
帶來台北人,帶走汐止人
不過,汐止的台北人愈來愈多,已改變了老鎮的地位。
在寬闊的辦公室,鎮長廖學廣指著牆上的大掛圖,手畫過幾條接連汐止與台北的交通線說:「現在,汐止是台北都會的咽喉。」
成為都會的咽喉,帶來了台北人,也帶走了汐止人。
台北胡適國小有一半學生來自汐止,而汐止歷史悠久的汐止國中,卻面臨減斑的命運;汐止中正路十年前非常熱鬧,現在則沒落了,「人都被吸引到台北東區去了,」一位鎮民指出。
有錢的汐止人往台北追求都市的生活,台北人則回頭到汐止尋找居住的「鄉」情;人來與人往,演的正是一齣都會的心情戲。
楓格:我們改變了小環鏡
當許多人把住家往外遷,工作留在台北,也有一群人因為不喜歡台北的工作環境,把辦公室遷出,「楓格設計」就是一例。
每天早上,員工準時在台北民主社區會合,搭乘負責人廖哲夫的便車。在高速公路上,與流向台北的車龍「反其道而行」,他們很順利的就可以抵達住於汐止伯爵山莊的辦公室。
把辦公室遷到郊外的住宅區,廖哲夫表示。是要找尋更開放的工作空間,「我們來了以後,開了五扇窗子。」每扇窗都對著山。
設計師張端琦表示,路程雖然有點遠,但「每次車子一開進社區,心裡就變得很愉快,很想趕快上班。」
有的工作人員放了腳踏車在辦公室,工作空檔就騎腳踏車出去兜風。
廖哲夫指出,到了一個輕鬆的工作環境,員工並不會因此而閒散;空間紓解了壓力,工作效率反而提高。
改變不了大環境
不過他們也發現,並非事事盡如人意。
負責會計的莊月慧。每回上銀行,仍得跑台北市。
而離開了眾商雲集的台北市,接洽生意非常倚賴傳真機;不僅客戶少來移撙就教,快遞公司也不願來服務。「辦很多事都得繞個彎,」廖哲夫無奈的表示。
改變得了小環境,卻改變不了大環境,似乎是這群走出台北市上班族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