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李總統登輝先生談到南迴鐵路通車在即,他打算乘火車作一次環島之旅,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我欣然表示願意。
八十年十二月十二日上午十時八分,隨總統自台北松山站乘總統號專車啟程北上,經北迴線、花東線、南迴鐵路,再回到西部幹線。沿途停留花蓮、台東、高雄、台中,於十五日下午四時二十六分回到松山,前後四天,車行十四小時。同行除蔣仲苓參軍長、邱進益副秘書長,和總統府其他隨行人員外,尚有台灣省政府主席連戰、交通部長簡又新,和國民黨秘書長宋楚瑜。
台灣的鐵路系統,自西元一八八七年劉銘傳總督興建基隆--新竹線,至南迴線竣工,完成環島鐵路網,歷時一0四年。若自一八九一年台北--基隆段鐵路完工通車起算,至今剛好一百年。作為第一批乘火車環島一周的旅客,實有重大的歷史意義,特別是此行又是由李總統登輝先生親自率領。
台灣在地殼結構上,位於歐亞大陸和菲律賓海洋板塊之間。大約兩百萬年前,這兩大板塊互相衝撞,壓擠原在東南海洋的島嶼與中央山脈接合,形成花東縱谷、海岸山脈和花東海岸,成為今日台灣的東部。
自中央山脈奔騰東下的流水,沖刷地表,成為花蓮溪、秀姑巒溪、卑南溪。進入縱谷後,花蓮溪和卑南溪分別北向和南向自海岸山脈兩端注入太平洋;秀姑巒溪則自中部切穿海岸山脈入海。從海岸山脈東流入海的溪流又有二十餘條。
青山、翠谷、蜿蜒的溪流、浩瀚的太平洋,形成豐富的景觀。西部平原上,為了生活和國家建設而日夜辛勞的人,在感慨缺乏發展和休閒空閒之餘,可能很少想到,就在山的另一邊,還有這樣一片人間仙境。
現代桃花源
沿著東海岸有數不盡的自然和文化勝景。比較有名的如八仙洞、石雨傘、三仙台、東河橋、金撙灣、杉原海水浴場、小野柳、近海的綠島和蘭嶼。台灣大學人類學系的師生,在這一帶發現長濱文化和卑南文化,一座史前文化博物館正擇地興建。
台東市鯉魚山有胡適的父親胡鐵花的紀念碑。鐵花先生於清光緒年間在台東擔任知州,三歲的胡適在這裡隨父親初習特意為他編寫的「學為人詩」。吳靜吉教授告訴我,由於這一層關係,台灣光復之後,胡適曾在台東中學作過一次演講,講稿收錄在高中的國文課本中。
行在狹窄的花東海岸,東臨汪洋大海,西續連綿高山。台大地理系教授王鑫在為「東部海岸風景特定區管理處」所寫的「地景」一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經過隧道、峽谷後,眼前一片開朗,正可體會詩人陶淵明筆下,漁人發現桃花源的感受:「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泰源就是這樣一個小村,四周都被山地環繞,彷彿與世隔絕。
其實泰源只是許多現代桃花源的一個樣品,整個花東縱谷就是一個大的桃花源。
花東縱谷南北長約一百五十公里,東西寬約八公里。西邊的中央山脈較高,很多山峰在三千公尺以上;東邊的海岸山脈較低,從中間大約一千五百公尺左右向南北兩端降低,在南方鄰接屏東地方,形成一片丘嶺地帶。
從海岸山脈西望,白雲繚繞,很多山峰都在虛無縹緲間。交通部國民旅遊叢書「台灣風景名勝古蹟簡介」中這樣寫道:「這片雲海奇觀,分布於中央山脈關山連峰東側,直到花東縱谷的一大片峽谷山稜,只要是天氣良好的午後時分,風從谷底吹上,一時雲霧蒸騰,瀰漫整個山區,綿綿密密飛舞的雲絮中,有蒼黛的山峰若隱若現,更襯托出那蒼勁挺拔的老松,昂然獨立在群山萬壑之間,景色壯麗,令人難忘。」
去年二月初,我到台東東河、海端、霧鹿一帶,探望在漁村和山地從事寒假社會服務工作的同學時,看到這一帶白雲青山,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學英文的時候,念過的「李伯大夢」。
有一天李伯先生攜槍帶狗進入一座深山,遇到一群村民饗以美酒,不覺大醉。醒後狗逝槍銹,回到村中也已經人事全非。我希望壯麗、神秘的美景,激發青年人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也鼓舞他們的雄心壯志,為人生美好的前途奮發努力。
天龍過了是霧鹿
每年寒暑假期間,台大都有數百位青年,放棄假日舒適的生活,到偏遠貧窮的地方服務。在台東山地這一隊的主要工作,是輔導當地國小和國中學生的生活和課業,告訴他們山村以外廣大的世界。他們不光是在寒暑假利用一兩個星期的時間和山地的孩子們相處,在其他的日子裡也和他們保持聯絡,安排他們到台北,親眼看外邊的世界;同時也照顧有幸考進台北學校讀書的孩子。這一切都靠他們自己薄弱的財力負擔。
假定這些山村窮苦的孩子當中,有一個因為這些大哥哥、大姐姐的愛心,走出貧窮酗酒的宿命,開展光明的人生,就是對社會的貢獻。
記得我到達霧鹿的時候,孩子們正在唱歌,歌詞似乎是:「天龍過了是霧鹿,霧鹿的風景真美麗,親愛的孩子不要哭,明年這時再來看你。」由於我感讚這首歌的純樸感人,同學特別帶領幾十個孩子為我再唱一遍,使我不禁熱淚盈眶。
天龍是從海端到霧鹿的前一站,有吊橋如龍,下臨深溪。從霧鹿再向西是利稻山莊和向陽,上文所說的雲海就在這一帶。
為善不欲人知
這些在深山服務的大學生,經過一天忙碌的生活後,冬夜裹著從救國團借來的毛毯,蜷臥在教室冰冷的土地上。
在我保留下來他們的工作手冊中,有一頁是隊規,列舉數則如下:六時半起床,可向「生管」點起床歌。掃地區域由生管安排,務必打掃乾淨。輪到下廚的組員要盡責,準時開飯,善後確實做好。晚上八點以後,嚴禁個人出校門,只能以組為單位。就寢時間為晚上十一點半,若工作未能做完,須先向生管或隊長報備,徵得同意方可。
在另外一頁,他們寫著:莒光號(台北--台東)+公路局(都蘭)+三餐+救國團寢具費+平安保險+雜費=一、三00元。
可以看出,他們不是來度假或遊山玩水,他們是誠心誠意的來服務。他們不僅做飯給自己吃,也做飯給孩子吃。
我有時感歎,這樣有愛心、有紀律的學生活動,卻得不到媒體的青睞,因而也不為人知。很多媒體比較偏愛一些泛政治化的活動,特別是激進一點的活動,因而予人台大學生都這樣的錯覺,是很不公平的。
然而,在另一方面,如果善欲人知,原來善良的本質可能就因而降低。他們並不是當作一件善事去做,只是願意出點力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經濟發展必然先從若干特別具有地利的城市開始,提高了這些地區的所得和生活水準,然後才向其他地方伸展,形成地區間不平衡的經濟發展。
其實,台灣已是經濟發展在地區間分配較為均衡的地方,不像其他發展中國家,發展往往集中於一、兩個大都市,如漢城之於韓國;曼谷之於泰國;吉隆坡和檳城之於馬來西亞;雅加達之於印尼……等。在台灣,現代生產活動沿著交通線分散到大小城鎮,而發展所累積的財富一直延伸到偏遠的鄉野,表現於現代的房舍、現代的家庭設施,和電氣化普及。及至硬體建設發展到相當程度,消費型態就有朝向休閒和文化活動的趨勢。
產業東進
去年二月我到台東的時候,曾經探訪花東縱谷的一位地方人士,在他農舍高雅的客廳中閒坐品茗,瀏覽落地窗外的綠野遠山。人生至此,夫復何求!這次從花蓮到台東途中,車近台東市,右方是一片片林地、果樹,主要好像是檳榔和釋迦。李總統說,他曾經希望在這一帶買塊地,退休後種植果樹菜蔬。不過聽說地價已漲,非他的財力所及。
南迴通車,環島鐵路系統完成,李總統最關心的一件事是如何鼓勵產業東進,將高生產力的經濟活動引進花蓮和台東,一方面創造就業,提升這個地區的所得水準;另一方面也為西部擁擠的產業尋找發展的空間。
十二月十四日上午在高雄參觀中鋼的時候,他建議中鋼在考慮到馬來西亞設廠時,也研究一下在花蓮投資的可能性。不過,他說,這只是一種意見請他們參考,不是命令。
過分熱心產業政策,可能鼓勵了缺乏競爭力的產業。不過創備有利的條件、獎勵只限於協助克服初始的困難,而讓產業界自己選擇,則可以避免這樣的錯誤。一旦新的經濟活動開始進入,又可以創造經濟學上所說的「外部利益」,有利於後繼者的發展。相信經過李總統多次鼓吹之後,已經有若干公私部門認真考慮到東部發展的可能性。聽說一家民間事業正準備到台東投資大規模遊樂設施,鐵路局也打算將一部分生產和修護活動遷移到台東。
不過,東部已經是我們台灣僅餘的一片淨土,希望不要因為漫無節制的發展,再受到現代化的污染。在台灣的中國人,經濟活動方面,以頭腦靈活,行動機敏,聞名於世;有時不免不顧規範,或者手段高明,可以繞過規範的限制,往往使政府計畫遠遠的落在後面。
希望這次及早作好規畫和管理,防止土地的壟斷和投機,讓高附加價值的生產事業,隨著觀光旅遊,有秩序的進到這個地區。但依然給我們留下這一片壯麗的青山翠谷。
(孫震為台大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