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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新觀念保留空間

許倬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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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

199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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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新觀念保留空間
 

本文出自 1991 / 11月號雜誌 第065期遠見雜誌

觀念之為觀念,是它無法捉摸,也無法具體的表現。一個觀念從出現到後來演變,過程非常曲折;然而人類的行為是由一些觀念決定的,人類的文化也是由無數觀念貫穿連繫而成。人活在過去形成的觀念中,也不斷修正過去的觀念。

整個人類思想史,包括宗教、科技在內,不外乎是對過去一套套觀念的整理,有的是闡釋與修改,有的是分化與融合,也經常出現否定與調整。

遠見雜誌提出構想--討論幾個影響中華民國歷史的觀念。要討論這個問題,就要先討論幾個影響人類最深的觀念。

蝸觸相爭難免燋燎

影響人類目前生活最深刻的,是「民族國家」觀念。

兩次世界大戰,到戰後延續不斷的衝突,可說都是從民族國家定義演化而來的。遠的不說,以近五十年論,日本人為擴充它的霸權,中國人為護衛自己的民族國家,八年的纏鬥,中國幾次要倒下,但終於站住了。維持中國人纏鬥意識的,也不外是民族國家觀念。一九四九年以後,中國人會接受共產黨的統治,不是為了社會主義,而是為了讓中國站起來。

「民族國家」的觀念瀰漫全球,無處不受它的衝擊,直到最近,波斯灣戰爭還是在這個觀念主導下進行。

但是,仔細檢視「民族國家」觀念,其實,不過是最近五百年來,在特定時空下的產物。

羅馬帝國解體後,西歐出現「民族國家」的體制,之後歷經五百年經濟力量及軍事力量的擴張,「民族國家」的觀念才遍布全球,成為人類群體中最有力量的結合,也成為群體競爭的動力。「民族國家」的成員死心塌地為它犧牲奉獻。有的政治人物嚴肅地利用「民族國家」觀念結集人群;也有些政客輕率地利用它,誤導人民走向噩運。

以越南為例,叢林中的殺戮戰場,雙方以「民族國家」為口號,不計一切地殺害對方。但今天,所有作戰的意義,好像都變得不知所云。

「民族國家」雖如此強而有力,但在人類學上都最難界定。我們可以界定種種規模不同的群體,但是我們很難真正確定那一個層次的範圍叫「民族」。人群分合不定,昔日的死敵,今日可能成為盟友。

中山先生創立三民主義,在「民族」以外,又加了「民生」、「民權」,即洞察「民族」不是凝聚族群的唯一意義。最近統獨之爭甚囂塵上,爭執的焦點也在民族的界定為「中國」?抑是「台灣」?

其實,中國一向是以文化為單元,台灣族群是一個方言群,兩者都不是「民族國家」的一般單元。統獨兩方的爭執,基於意氣多於學理與法律的根據,莊子謂蝸觸相爭,或難免燋燎,盼國人能洞察這一可能的災害。

模糊不清的字眼

何況,在最近的國際政治,「民族國家」已經變成很難捉摸的名詞。「民族國家」上有國際組織,下有不同的社群,都分割了國家權力,它的重要性勢必一天天降低。因此,今天大家為「民族國家」這四個字的奉獻犧牲,明天看來是不是真正有意義呢?

另一個影響人類最深的,是「民主自由」的觀念。

自法國大革命以來,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響遍全球,一波又一波,世界各處紛紛建立了民主的政體、自由的經濟制度,接受了人權的價值。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誠如羅蘭夫人所說:「自由,多少罪惡假借著你的名義在進行」。自由與民主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意義,有些人以此為生活的一部分,有些人只是玩弄這個口號。

很多高呼自由、民主口號的政客以及被他們帶動的人群不知深思;自由的單元在那裡?是個人?是社群?是民族?還是階級?單元無法確定時,單元裡的成員之間,自由的範圍如何畫分?我的自由與你的自由牴觸時,怎麼辦?

無方向帶來毀滅

自由的另一面,應當是法律約束。法律與約束,往往以維持安定與秩序的面貌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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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政治人物,將法律和秩序與自由和民主對立,也是意義上的誤用。沒有自我約束的自由,只是散漫的濫用自由意識,社群力量必然渙散;相反的,未經自由意志的同意,由外面加諸自由意識的規矩,則是束縛。自由意志的同意,必經過合法的合約,既不能經由多數暴力,也不能經由少數暴力。

平等與博愛,加上社會進化論,構成社會主義的理想世界。馬克思揭櫫這個理想,美好的烏托邦不知吸引了多少人。三0年代的中國,有無數青年拋頭顱、灑熱血,就是為實現這個烏托邦。

但七十年來,俄國實行社會主義的結果,以及四十年來世界各地實施社會主義的表現,我們終於知道:一個龐大的官僚體制,會使得由前人奉獻心血與生命開創的體制,淪為特灌階級,剝削人民的工具。人類的貪婪已經糟蹋了人類的烏托邦理想。

「進步」這個觀念,在最近兩個世紀主導了人類的發展。

其實,社會進化論是達爾文主義錯誤的翻版。生物上的進化論,是經過嚴謹的科學推論程序而建立的,社會進化論並沒有經過同樣的檢驗過程。

社會進化論能主導人類社會二百年之久,主要是由於人類駕馭自然的能力增加了,由自信產生樂觀,總覺得人類前途無量,我們一天會比一天更好。科技發展日新月異,大家更加肯定了「進步」的意義。

然而,我們仔細推敲,一定會發現,「進步」後面沒有方向。在近代科學文化下,神的意旨已經被註銷了,於是人類整個發展的方同變成無法預料,方向既無,怎能奢談「進步」?我們只能知道有「改變」,而不知道「改變」是否「進步」。

人類的發展已經到了極限的邊緣。以我們生存的環境來說,地球資源已被嚴重濫用。我們好像一瞬間有了舒適的生活,其實是破壞多於建設,實際上。「更多」與「更好」,使我們更迅速走向窮困與毀滅。

社會層面也一樣,無方同的進步將只是原地打轉,無謂地浪費資源與精力。就像每一隻撲火的燈蛾都自以為找到了最好的方向。這種進步,就人類長遠的發展而言,看不出有任何改進的意義。

嚴肅而寬容的期許

文學家與藝術家具有最敏感的心靈,因此文學與藝術園地,觀念變化最多。一代又一代,新人否定舊標準,樹立自己的尺度,新的風氣、形式與表現各領風騷幾十年。

最近幾十年,單單在藝術史上出現的新觀念,即層出不窮。有的也許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有的卻不能與他們想推翻的舊觀念相提並論,甚至成為無意義的囈語。

文化藝術史的演變,同樣也反映於各個學科之內,不斷有新的觀念整理出來。推動新觀念的人,往往自以為掌握了金鑰匙。能開啟更多的門,解釋更多的現象。好像人類的改變就是在不斷地否定過去,從否定中尋找新的肯定。這個過程,彷彿永無止境。終究有多少觀念可以列入藝術史、文學史、學術史,卻不是當事人可以預料的。

二十世紀即將終了,中華民國也跨入八0年代。世紀或年代只是人類度量時間的尺度而已,本身並不具備起迄的意義,但這是一段夠長的歲月。

八十年來,中國人在文化政治等各方面,走過迂迴曲折的道路,非常辛苦。大致說來,有的錯誤是由於輕率,有的錯誤則是因為武斷,更多的錯誤,是人為的錯誤。

這八十年的改變非常迅速,也非常劇烈,有無數新觀念湧現,也有無數舊觀念繼續盤據不去,在檢討的時候,我們應可做一番思索,舊觀念是不是成為我們的束縛?新觀念是不是解放了我們?也許兩個答案都是肯定的,也許兩個答案都是否定的。

在檢討的時候,至少我們可見,這一代不再像上一代那麼樂觀,因此,我們也不必像上一代那樣執著。

讓我們對知識多一分謙遜,也少一分武斷;讓我們對別人的觀念多一分容忍,也少一分排斥;讓我們對事物的改變多一分耐心,也少一番抵制。

畢竟我們不必再受過去觀念的束縛,只要為自己的觀念負責。更重要的,我們要讓後人也有機會尋找他們的觀念,建立他們的觀念。

也許這一種嚴肅而又寬容的態度,就是我們可以為自已這一代形成的觀念。

(戎撫天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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