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現代科技封閉良知
波斯灣戰爭使許多人隱隱不安。在這次戰爭中,科技顯示出非比尋常的主宰力量,像空戰只進行了一千小時、地面戰爭一百小時,可以說是史無前例、「乾淨」迅速又「有效率」的戰爭。然而,透過科技化的扭曲、包裝,卻掩蓋了戰爭中屬於人性本質的諸多因素,對於未來科技世紀的衝擊走向,皆種下不良而深具毀滅性的因子。
五彩繽紛的戰場
事實上,這是一場極為血腥、極為殘忍的戰爭,十萬人在幾天之內被消滅了,大部分人葬身於無影無蹤的敵機轟炸之下。但是,一般人根本無法察覺到這種殘酷,不管是聯軍、電視機旁的觀眾或科技工作者,多半只看到從衛星傳來的絢麗景象,五彩煙火般的節慶氣氛,幾乎沒有任何反思的餘地。
人類從感官認知中,擷取經驗,內化成抽象的概念。科技延伸我們的知覺範圍,甚至於替我們觀察、計算,以迄於--在最後關頭--做下判斷。科技讓我們無限制擴張感官能力,終於到達「失控」的極限,按一按鈕,也許就剷平了整座村莊。電子、遙感、遙控的技術,封閉了我們的感官;很可能的,也封閉了我們的良知。
現代科技逐漸乖離人性,原因諸多,但我相信一項主要的原因,就是科技工作者感官退化,科技工作者替自己製造了一個極端快速、極端精確、控制範圍無遠弗屆的世界,遠遠超過了他日常經驗所能提供的行為準則。當我們能夠無動於衷的用秒為單位,坐在小小的銀幕前,像玩電子遊戲一般殺掉幾萬人,絲毫不感覺到道德危機,這是很不可思議的。
過去,美國媒體在越戰及水門事件,都扮演了批評、社會良心的角色,是大眾理智的守護者;然而,這次戰爭進行得太迅速、太有效率,根本未留下任何反省時間,就已經結束。在超級電腦時代,錯誤嘗試的過程已經不存在了。
表面上看來,科技取得無可比擬的勝利,但對於人類長遠的前途,這次戰爭帶來不少錯誤的啟示。落後國家也許會朝向高科技軍備加速前進。從技術上來說,生態戰爭已經明確的會成為未來的隱憂。
除了核戰毀滅的威脅外,我們將面臨另一種新的戰爭型態,哈珊如果擁有一流的大氣海洋科學家,製造一次全球性污染的災難,絕對綽綽有餘。像這樣的事情,也許很快就會被一些小國模仿實行。
當然,我們最需要擔心的,還是美國龐然巨物的軍火工業。科學家被有系統的整編入「軍火--企業」之體系,還是相當新近的事。
巴克斯特(J.P. Baxter)曾經在普立茲得獎作品「爭分逐秒的科學家」
(Scientist Against Time)一書中,描述二次世界大戰中盟軍科學家的種種活動,從曼哈頓計畫到雷達,一些科技界超級巨星、天才科學家被臨時動員,新武器則往往用「原創性」、「突破」等字眼形容。
返回科技求真理念
短短三十年之內,不但科技社群的結構發生重大變化,而軍火工業也走上體制化之途,一群無面無目、但本領高強的科技中產階級,執行壟斷性的軍火發展研究,責任感因分工而稀薄。
二次大戰期間,絕食而死的哲學家、社會運動家西蒙.魏爾(Simone Weil),一再呼籲科技工作者必須常常返回科技求真的素樸理念。專技化、抽象化會違反直覺,導致自我毀滅,波斯灣戰爭又再次展示這類的危機。
黃武雄:波灣戰爭誇張對戰爭幻象
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0年越戰時期,我正好在柏克萊,我感覺越戰時,人類對很多事有了比較徹底的反省,人變得比較自由開明。然而,波斯灣戰爭又是另外一個轉契點,保守主義再度抬頭,同時,美國又要主導一個新的世界秩序。
戰爭強暴環境
在台灣,最明顯的效應則反映在佳山計畫,花費高達五百多億元的佳山計畫正在中央山脈進行著。
國防部在挖空山的內部,要將飛機武器藏諸地下,這是對自然的第二次強暴。人為了得到財富發展經濟而破壞自然環境,但累積了財富之後,又對自然環境做了再一次的強暴。
這件事在波灣戰爭前軍方不敢公開的談,可是戰爭開始,這件事立即變成理所當然,這表示台灣的保守主義也水漲船高。我覺得對解嚴後剛要釋放社會力的台灣來說,這是很不幸的。
波灣戰爭使人又誇張了對戰爭的幻象,對集體安全的幻象又再出現。
歷來許多著名的科學家,都曾經對戰爭與軍事擴張的本質興起徹底的質疑:它到底有無存在的必要?
自人類出現在地球上,大自然對人類的試煉非常嚴酷,人類經歷了非常艱鉅的奮鬥,才有今天的成就。因為相信效率、希望效率、希望得到舒適,同時又祈求安全,我們經營社會組織、接受制度、接受國家。
在過去生產力貧乏時,人的效率很重要,有效率才可以換一個起碼的物質生活;同時在生產力匱乏時,人與人間的爭奪常常是赤裸裸的。但,今天不一樣,人的生產力已經大幅提高,大自然對人類亦不再構成太大威脅,人不需要依賴那樣高度的效率及安全,便可以經營一種好的生活。
如果不從這樣的角度來談,可能我們永遠都在打仗。
事實上,集體的不安全感刺激很多人支持戰爭,或沒辦法徹底的質疑戰爭。安全固然是每一個人所需要的,但我們幻想的卻是一個絕對的安全。追求被誇張的安全,使我們贊同戰爭。我覺得絕對的安全只是一種幻象,同時也與人類文明的發展背道而馳,其實人的文明是在適度的不安全與匱乏之中才發展出來的,不是在伊甸園中發展出來的。
殺人沒有回饋
文明是人類勇敢而自主的參與世界秩序、承擔其回饋,如此反覆不斷發展出來的。參與及回饋是人存在的本質。文明的本質是參與及回饋,戰爭不只在結果上毀滅文明,在過程中亦與參與及回饋的過程對立,尤其像波斯灣戰爭,投下幾噸。炸彈的空戰英雄看不到悲嚎死亡的慘象,他殺了人,但是他看不到被害者死前的面容,沒有良心的譴責,沒有回饋。
新的強權主宰下的秩序建立了,但是沒有反省,沒有建立新的價值。這是人類文明在軍事、政治、企業三結合的主宰下,如何回復它的面目所面臨的最大問題。
一個國家的宣戰權為什麼要由總統或國會來決定?戰爭要求於公民的,是公民最珍貴的生命,當然要經公民投票才能開戰。
很多人會用宣戰時間緊迫來反駁,其實不是的。從來發動戰爭之前,都會有一段很長時期的醞釀,以現在人的資訊、搜集資料的能力,這段時間足夠實施公民投票。但投票之前必須讓人民有知的權利。
今天人的社會相當複雜,沒有一個領袖或天才,可以正確決定眾人的命運,只有每一個人充分而自主的參與、回饋與反省,人的社會才會發展出新的價值與秩序。
(余文慧整理)
林俊義:戰爭是生態殺手
台灣是個只講求技術,不講求技術背後的文化、哲學層次的社會。所以很多人會以為只要以技術層面就能打贏戰爭,而技術可以用錢買,有了錢,什麼事情都可以解決,我們也可以去打仗,而且把別人打得烯哩嘩啦的。
但我覺得這場戰爭,除了是科技戰爭以外,還是資訊戰爭,更重要的,這是一場文化的戰爭。文化最重要的是能夠主宰、控制科技。
在台灣,三者都沒有,而只嚮往技術層面。過去台灣沒有資訊,無法運作科技;現在資訊一大堆,更無法運作,因為我們是個不大思考的社會。更慘的是,我們沒有一套文化背景來操縱高科技。伊拉克之所以打輸,正是因為沒有文化背景來運作、主宰科技。
戰爭引發生態災難
所謂文化的背景就是敬業、專業的精神。台灣的技術層次並不低,我們的電腦工業水準很高,可是整個社會的運作,一直都沒有受到電腦技術的好處。
譬如說巷道的轉彎處,可以透過簡單的電子科學來操縱紅綠燈的轉換時間,使交通暢流,可是台灣做不到;即使做了也不可能有效率的持久,因為我們沒有這樣的文化。
今天伊拉克就是輸在這裡。美國計算愛國者飛彈是幾百萬分之一秒的差距,而他們卻馬馬虎虎,「飛毛腿」隨便亂射。
另外,我要談的是戰爭對生態的影響。我認為現代科技的戰爭,本身就是最大的生態災難。伊拉克放火燒油田後,很多人擔心會破壞生態;看到鳥羽毛上沾著石油,都覺得牠很可憐,可是卻把這場戰爭視為當然。我認為最好不要有戰爭,戰爭爆發後再談生態災難,便成為婦人之仁。
現代戰爭對生態的影響有幾項:一是以改變環境做為攻擊的武器。以前美國曾考量如何使蘇聯氣象改變,使農業生產完全毀滅,如此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把蘇聯打下來。
二是核子冬天。在核子戰的狀態下,使整個地球冷卻,生物會全部消失,這是人類最大的終極破壞。
三是在準備戰爭時期發生的資源耗損、環境破壞。武器的製造、試驗、維護會產生很多有毒物質、放射污染物,而核武製造則是最嚴重的一環。
現代科技戰爭最大的特徵就是對土地的需求變大。現代武器需要大面積的土地及空防,光是在準備戰爭的過程中,就已破壞了森林、野生動物及其棲息地;轟炸練習時更使水資源、土壤遭受破壞;反戰車的炮彈含有很多的鈾;未爆的炸彈、子彈含有各種不同的污染物。
更大的問題是能源的消耗。美國一年花在軍事上的能源使用量,等於世界五大都市捷運系統,十四年所需要的能源使用總量。以全世界估算,三~四%的石油需求量是用在軍事準備期;用在軍事的石油產品的總量,等於日本對石油的一年總需求量。
那麼我們到底要如何面對這個問題呢?從美國觀點來看,必須以立法管制軍方,使國防部不能再為所欲為;還要透過民間力量推動,促使軍方對環境影響做評估,更重要的是裁軍。
我以為用破壞環境來得到自由或國家主權,那是不值得的。
(林宇珍整理)
林正弘:製造化核武器的是一級戰犯
有人把這次波斯灣戰爭說成是星際戰爭,殺人都看不到殘酷的場面。
我曾看過一部電影,印象非常深刻,敘述二位美國飛行員」要去炸。一輛載著敵人軍隊的卡車,結果炸了之後,才發現車上是一群難民和小孩,那個飛行員幾乎發瘋了。
另外,有一項報導說,當年在廣島和長崎丟原子彈的那幾個人,最後精神也不正常。因為他們親眼看到那種殘酷的景象,正是自己所做的後果。
打仗像玩電動玩具
現在的戰爭是,只要按個按鈕,一個人負責控制高低方向,一個人負責控制左右方向,最後根本不清楚到底是誰做了真正的破壞,誰真正殺了人。整個戰爭就像在玩電動玩具,不像是真的打仗。
從這次戰爭,可以看出戰爭的趨勢:戰爭時間很短,如果動用核武,可能會更短。有一個專門研究核戰的專家估計,如果核子戰爭爆發,大概在半小時至兩天之內就會結束;而所謂長期戰爭,也只有兩天到三十天的時間。
這表示一旦開打,只有已經備戰的人員和武器可以派得上用場,到時再調軍隊都來不及了。這就是說,敵對雙方必須在開戰之前,就有那麼多的人員和武器準備好,這不但非常危險,對整個世界能源的消耗也非常大,這是未來戰爭在有形物資方面的趨勢。
在無形的方面,戰略設計也會大異以往。戰爭開始後,戰略就無法再改變、商討,所以必須要在還沒有戰爭之前,連細節都要規畫完成。如果有幾個選擇方案,也要當機立斷,決定之後就沒有機會再反省了。如何應付這樣的戰爭,將是人類智慧面臨的新挑戰。
從這次愛國者飛彈的表現看來,它的成功率大致是六五%左右,如果對方打來的不是伊拉克的那種飛彈,而是蘇聯最進步的飛彈,而且戰場在美國本土,美國就很難倖免。它無法保護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以非常強的報復能力,使對方受到更多損害。這就是所謂的嚇阻作用。
如果許要嚇阻美國,可能比較容易,比如說把紐約市毀掉,以整個蘇聯換一個紐約市,美國一定不願意。但要嚇阻另一種我們不瞭解的國家,到底要用多強的報復力才能把它嚇阻住,我們不知道,所以在做這種決定時,必須冒很大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增加愈多的武力,才愈能防止對方動手。
所以美國人常在地下長期儲備大量的致命武器,雖然明明知道不會用,因為發生核戰的機率相當低,可是又要有足夠嚇阻對方的能力,結果就不斷製造更多精良的武器,但唯一的目的,卻在使它沒有機會使用。過去。蘇聯和美國就是在玩這種遊戲。
既然核戰威力難以估計,主政者針對這種事情所做預測的可靠性,也不見得比一般人高多少,那我們憑什麼把最後決定權交給那少數幾個所謂的專家?
這裡就牽涉到老百姓怎樣決定要不要戰爭,或如何打仗的問題。這可分為二方面談,一是專家決定,一是由老百姓決定。
例如核電建廠,專家只能告訴我們核能發電的災害可能性是多少,不建核四廠所遭受的經濟衰退如何;至於是要負擔核能災害的風險,還是放棄經濟發展的享受,應由老百姓自己決定,專家沒有權力干涉。但現在的戰爭非常緊迫,必須在幾分鐘內就要由專家做政治上的決定,這種情況對民主政治是一大傷害。
核戰遺害無窮
以前的戰爭,如果起來抵抗,還有生存的餘地,現在則不同了,一旦發動核子戰爭,雙方都會同歸於盡。而且這個傷害會延續到下一代,會使他們無法生存,我們有沒有權利替下一代做這種選擇?對於核戰的預防,必須是全球性的。
波斯灣戰後,美國成為唯一超強,沒有人敢向它說「No」。幸好它是個較尊重民意的國家,如果能用民意的力量,促使政府消滅所有的核武;再由美國領導全世界消滅所有的核武,那就非常理想了。
我有一個構想是,以後不管任何理由,凡是製造生化武器、核能武器的人,全部都當一級戰犯處理;當然,聯合國的地位需要加強,才能審理超越強國的一級戰犯。
(林宇珍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