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八十年開春,四十四歲的林懷民許下一個預備把自己下半輩子交出去的承諾--再建雲門。
這個承諾,不只是表明雲門重開,更是斬釘截鐵許諾「雲門舞集將不會再停」。「即使我停了,雲門也不會停;就算我死了,它還是在動。」在歲末年終做下決定的林懷民,抽著菸說得坦然。
三年前,雲門儘管已國際知名,演出仍是一季撐過一季,缺乏長遠制度。這一次重開大門,他絕不容許「看不到遠景」的情形再發生。
為社會留一個舞團
曾經向雲門道再見,如今再建雲門,林懷民有他的掙扎。
雲門舞集宣布暫停將近三年。他雲遊兩載:去大陸、遊印度、訪美國。原想脫離眾人注目,調整自己腳步,但太多人關懷雲門前途,就連在彼岸的長城上,都有鄉親熱絡地趨前探問:「林先生,雲門什麼時候重開?」
去年中返國,他教書、創作,中年心情格外珍惜這種安定的生活,不必再擔負舞團的重擔與忙亂。但是,他不斷聽說:很多優秀舞者沒有出路而轉到歌廳、牛肉場伴舞,劇場人才也逐漸流失,對於台灣的舞蹈環境,甚至文化環境,都因看不到遠景而深感失望。
「給社會保留一個舞團吧!」他想。雲門的辦公室仍在,雲門舞集文教基金會也運作如常,昔日的工作伙伴一經召喚就欣然歸巢,文化界知名的經營高手高哲彥(知新藝術生活廣場經理)也樂於助陣,雲門復出的時機成熟了。
「這次要做得從容,做得長遠。」復出前夕的林懷民顯得沈穩平和,大不同於半年前遊學甫歸時對人事物的急切不耐。
去年七月,剛返國的林懷民正領著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學生跳雲門的代表作--「薪傳」,場中舞者隨鑼鼓翻騰,場外他的聲音高昂。也許是當時台灣政經失序、人心混亂,使得他又氣又急地敘述他對文化發展的悲觀態度。
從鄉土裡找到生命力
「我對整個文化的再興,感到非常悲觀,」他雙手緊握著說:「社會這幾年變動得非常厲害,在沒有整體規畫、缺乏制度,乃至於預算不夠的情況下,我看不出文化再興有什麼希望。」
雖然如此,民間力量正勃興,林懷民從鄉土裡找到了生命力。
一名在這段時期聽過林懷民演講的大同工學院學生發現,唯有談到鄉土民情,說到社會基層時,林懷民的臉上才泛起了笑意。
果然,當藝術學院學生跨海香港跳完了「薪傳」之後,林懷民下鄉去了。
在家鄉嘉義縣新港鎮,他以近乎跑步的速度,和「新港文教基金會」的工作伙伴反覆討論、開會、研訂計畫;他以一馬當先的姿態,不時帶著訪客拜訪地方耆宿、看民俗、道傳承。
傍晚時分,他坐在廟口麵攤旁,擦著汗,呼拉吞下一口麵。「真正的文化是從民間做起,政府不要老是定政策、蓋房子,重要的是提供環境讓大家發展。」他和著碗上熱騰騰的蒸氣說。
經過半年多的沈澱,林懷民從溽暑季節的急躁熱切,轉趨於秋冬時節的平穩隨緣。
在決定雲門復出的一個月前,藝術學院的四合院裡,林懷民圍著條大圍巾,砌上一杯茶,慢慢地說:「我想我最怕的事大概就是急,我性子本來很急,而台灣這麼亂、這麼急躁,我是不是能對這種急躁現象有所貢獻呢?所以我是不是可以不急?」
廊上的排練室傳出類似聖歌的樂聲。他繼續說:「台灣太相信奇蹟了,我們創造過經濟奇蹟,那是一個好的起點,可是我們一直在炫耀,乃至於大家都要追求童話式的奇蹟,股市狂飆就是一種具體的表徵。」
回顧兩年多前台灣社會的忙亂,「舞者受到了影響,我也沒辦法適應,我在想我是不是要跟台灣一起亂掉了?」結果雲門暫停。
想的是「全身」的事
今天,同樣是教舞,冬陽籠罩在蘆州藝術學院,他對著台上跳「流雲」的女娃不時喊著「沈著…要沈…不要急喔!」女學生舞弄著太極的手勢,「這不是只有手的動作,不要只想膝蓋的部分,這是全身的事情。」林懷民在一旁大聲提醒。
對於舞蹈、對於文化、對於台灣,林懷民想的一向是「全身」的事情。
「不曉得你有沒有發現到……」他提出觀察和疑問,以前雲門開演前後,觀眾群裡面總是有一種鬧哄哄、熱烈的情緒在蔓延,是一種期待,也是一種交流。但近來他在不少場合看表演,包括舞蹈界巨擘瑪莎.葛蘭姆率團來台演出時,都很難感受到這種興奮氣氛。對林懷民和雲門來說,這種和觀眾交流的氣息比台上跳什麼,或紐約時報舞評說什麼都來得車要。
雲門曾經開花結果,將來要如何根基永固,枝葉茂盛,而不是花果飄零?
「重新出發後,不能只是用熱血來工作。」林懷民不允許今後再出現舞者體力透支、卻得不到足夠報酬的現象,那是一種看不到遠景的疲累。
「連餅店都有百年老店,為什麼文化界卻沒有?」雲門的行政總監高哲彥要和林懷民併肩闢建遠景,他勾勒的未來是:雲門曾有的十五年,加上林懷民,加上基金會的集體運作,再加上舞者的藝術潛能,更加上整個社會的支持,持續發展,「才真正是形成雲門歷史的符號,」高哲彥說。
雲門再起,「現在的心情,還不算是喜悅吧,就是覺得that’s good。」林懷民燃著菸,望著遠方說。
細數雲門誕生:
民國六十二年春天,曾於紐約葛蘭姆舞校習舞的林懷民,集合鄭淑姬、王雲幼、吳素君、葉台竹、劉紹爐等年輕舞者,在台北信義路陋巷,以中國最古老的舞名「雲門」定名,成立中國第一個現代舞團。
同年九月二十九日在台中中興堂首演,全部採用中國作曲家的音樂,發表「盲」、「風景」、「夏夜」等七齣舞作。首演中,林懷民堅持遲到的觀眾中場休息才能入場;「風景」演出中,有觀眾以鎂光燈攝影,雲門決定落幕重來,引起觀眾及藝文界極大震撼。
成長:
雲門以中國古典素材、本土題材和現代都市生活人舞,共發表一百一十齣作品。其中「白蛇傳」、「薪傳」、「紅樓夢」、「廖添丁」、「長鞭」、「待嫁娘」、「春之祭禮」等尤為著名。為中國舞蹈開創新路,且廣受群眾歡迎。
民國六十七年,中美斷交日。「薪傳」於嘉義體育館首演,舞台上下汗水、淚水交融,感情交流達極點。「薪傳」成雲門代表作。
雲門除定期於都市劇場演出,並把舞蹈帶到體育館及野台,使基層百姓也能欣賞現代表演藝術;在國內城鄉演出共四百零五場,平均票房達九成。
雲門十五年出國十四次,在十五個國家做一百九十五場公演,深獲讚譽:「中華民國二十多年來最重要的文化輸出」、「傑出的作品、精良的舞技絕對可與歐美一流舞團相抗衡」。
繁衍:
民國六十九年創辦「雲門實驗劇場」,訓練出近百位劇場工作人員,成為國內劇場演出幕後主力。
同年起,主辦「藝術與生活」等共三百五十五場藝術展演,深入鄉里,充實廣大民眾精神生活。
雲門舞者於八0年代後半期開始開創天地,使台灣舞蹈界益發蓬勃。如林秀偉、吳與國創辦「當代傳奇劇場」、「太古踏舞團」,劉紹爐創「光環舞集」,陳偉誠任「人子劇場」藝術指導,以及鄭淑姬、吳素君任教藝術學院舞蹈系等。
暫停:
民國七十七年八月十八日,以「疲累過度」及「大環境未見改善」的理由,婉拒八項海外邀約,宣布暫停。
同年九月十七日,在墨爾本歌劇院演出「薪傳」,次日澳洲「太陽先鋒報」舞評寫著:「一九八八年史波雷特藝術節--或者歷年來的藝術節--最佳舞蹈團是來自台北的雲門舞集。」這是雲門最後一場演出。
重生:
民國八十年二月二十日,雲門舞集文教基金會董事長徐佳士宣布雲門復出。林懷民擔任基金會董事及舞團藝術總監,協同基金會執行長兼舞團行政總監高哲彥、基金會發展部主任溫慧玟,及舞團業務經理葉芠芠,進行「再建雲門」籌備工作。
三月起甄選新團員。
復出後首演預計於八月底或九月初在國家劇院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