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北京天安門黑夜中的槍聲,像一次閃電當空劈砍下來,擊在我的腦門上,把殘留在腦中的一點點幻想、美夢全打出了竅。閃電在夜空中對準了我的雙眼,刺得我錐心地痛,但畢竟照亮了我的眼睛。
北京長安街上坦克輾過時,震耳欲聾的雷鳴聲,驚醒了睡夢中的我。這些月午夜醒來時,心中黑洞洞的一大塊,那是被子彈轟炸開的大窟薩,黑色的大窟隆一直在痛,在病痛中引發我無數的有關北京天安門的回憶。
「小鴿子,其美麗,紅嘴巴,白肚皮。飛到東來飛到西,快快飛到北京去,見了毛主席,就說我們謝謝您……」
「……飛呀,飛呀,飛呀,快快飛呀,咱們的毛主席在那裡!」自從我接到了北京舞蹈學校一九五六年度新生錄取通知書後,這些歌就像隻小鳥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我心中、體內、血液裡、腦海中高唱著、盤旋著、飛翔著。那段日子,我也過得騰雲駕霧似地,像一隻會唱歌的鳥,在晴空中唱呀!飛呀!
那年夏天我十歲,在上海經過五次反覆的考試、審核、選拔後,終於在兩千名申請的應屆小學畢業生中,被北京舞校錄取了。那屆上海地區共錄取了十三名學生。
八月下旬,上海北火車站,開往北京的直快車的月台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全是一堆一堆的。可以看得出,每一堆是由一家人組成的。十歲的我在其中的一堆裡。
快快飛到北京去
雖然已是深夜了,但一點也不覺得睏倦,看著媽媽含著眼淚但微笑的臉,和把我團團圍住抽抽塔塔哭出聲來的阿姨們,平時碰上大小事情都愛掉眼淚的我,現在卻「擠」不出眼淚來。我記得當時曾為「擠」不出淚水而感到歉疚,只好一個勁兒地把頭拚命往下低,但是那些歌的旋律就像長了翅膀,我的心撲咚撲咚的,默默地盼望著時間快點飛過去,我要快快飛到北京去。「北京城裡有個天安門,天安門裡有咱們的毛主席……」我的心裡在唱起這首歌。
鐵龍在深夜裡向北京飛去。在硬席車廂裡三個人擠坐在一排。我環視一下,四周一排排座位上,一張張和我差不多大小年紀的臉,生疏面孔上的眼圈大都仍濕濕的,眼睛也都紅紅的,有的連眼泡也哭腫了,悶悶地坐在那裡。
帶隊的老師知道我是這次所招來的學生中年紀最小的,故意跑來逗我,笑著大聲地問我「你怕不怕?」搖頭。「有沒有親戚在北京?」搖頭。「朋友呢?」搖頭。「以前一個人出過遠門嗎?」搖頭。「家裡放心嗎?」搖頭。家裡人怎麼可能放心呢?我心裡在想。
情景彷彿昨日
自從知道被北京舞蹈學校正式錄取,到上車前為止,不知被外婆、舅舅、阿姨們勸阻過多少回了。我母親也不知道為此事挨了家庭中多少非議。大家只要一有機會看到她,不管時間、地點、場合,就會七嘴八舌的叨叨「你把個孩子放任得不像樣,怎麼可以就任著她的性子?」「她父親不在家,你一個人就作得了主?將來要是怪罪起你娘家人來,誰負責?」「一天沒離過家的小人在北京舉目無親,到時候真有點事怎麼辦?唉!」「上海到北京火車都要走二夜一天,她那知天高地厚,講來講去,才十歲的孩子你就能捨得放?」「她可是在家嬌生慣養長大的,重話都聽不得一句,一下子要過集體生活,行嗎?」
最後我母親被盯得吃不消了,建議召開家庭會議。大家最好把對著她講的話當著我的面重複一下,並且把個人的看法以及小孩子可能想不到的事,都對我講清楚。等到大家把去北京舞校唸書的利弊都跟我分析清楚了之後,一切由我作最後決定。
我現在回憶當時的情景,彷彿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我清楚地記得,大家聚在外公家二樓的客廳中,十幾個長輩團團坐在那裡。平常大家開會討論正經事,「小字輩」是不能參加的,那天我是會議中心,當然是個例外。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地連哄帶勸說個不停,究竟講了些什麼,那天我沒聽,現在當然也無從回憶起,只記得阿姨們流了不少的眼淚。
但在寫到這裡的一剎那,我似乎仍然可以聽到那天我母親平淡、溫和的聲音:「你們該講的也全講了,最後的決定還是讓小青自己做吧。」又對我說:「你也好好想一想,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別人怎麼想是一回事,自己怎麼想才是最重要的,」停了一會,她又對著我說:「你決定吧,去還是不去?」「去!」就這麼一個字,我毫不猶豫,沒等著我母親的話音落下,就這樣脫口而出了。
最嚮往的地方
小時候一向害羞又優柔寡斷的我,居然會斬釘截鐵起來,令我自己也大吃一驚。
我再也不敢看任何人,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地毯上。我覺得自己愧對了那麼多人的一片苦口婆心,傷害了他們。
「那麼你以前去過北京嗎?」老師接著問下去。這回我沒搖頭,但也不能點頭。「北京」,多熟悉親切,我雖然沒有去過,但我完全不陌生。只要一想到北京,我眼前就出現了那北方城裡的天安門--神聖的、莊嚴的、崇高的天安門。它是這世界上我心目中最嚮往的地方。天安門上有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卓拔的大紅柱子,城樓兩側對稱的潔白玉石華表直標雲霄,還有那深紅的城牆、石獅子、金水橋、盤龍、飛拱門洞……但那些還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他站在天安門上微笑地看著我,向我召喚。
革命流行歌曲
我由記事時開始就會唱:「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問他笑什麼?夢見毛主席……」還有許許多多的歌,由托兒所、幼兒園唱到小學。
更加上學校操場上、公園裡、廣場內無處不設廣播擴音器,每天都反覆地播放現階段革命流行歌曲,不知不覺中也就自然的先會哼哼幾句,然後自己也驚異的發現整首歌可以毫不思索地順口唱出來,究竟何時背下來的,自己也不清楚。
直到現在,我還可以一口氣背出許多首歌曲來,除了「東方紅」是經久不衰的之外,其它各個時期都有不同的「革命流行歌曲」。「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著航行的方向。年輕的中國共產黨,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們永遠跟著你走……」「嗨!我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我們的臉兒發紅光,我們的汗珠往下滴。為什麼?為了新中國。為什麼?為了求解放。嗨……」是建國初期的。
「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抗美援朝,打敗美國野心狼。」是韓戰時抗美援朝運動階段的。「蘇聯是老大哥,咱們是小弟弟,要想革命勝利,一定要向他學習……」是中蘇兩國締結友好同盟條約時期的。「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是三面紅旗大躍進運動階段的。
歌頌毛主席,歌頌天安門,讚頌北京城的歌曲更是成筐成籮,唱也唱不完。
盼望著父愛
我們十三個小心靈一下子被老師那「北京」二字牢牢地捕捉住了。列車中的氣氛馬上活躍起來,齊唱起這首大家很久前就已經學會的歌:「小鳥在前邊帶路,風啊吹著我們,我們像小鳥一樣,來到花園裡,來到草地上。鮮豔的紅領巾,美麗的衣棠,像許多花兒開放。唱呀!唱呀!唱呀!跳呀!跳呀!跳呀!親愛的父親毛澤東,我們要跟你在一起,永遠過著快樂的節日!」
我到十歲那年時,仍然對自己的父親完全沒有印象,他長期在海外經商,能看見的只有掛在牆上他和母親結婚時拍的照片。
我看到了天安門
我懂事以後,從來不提也不問媽媽關於爸爸的事,也最擔心弟弟們不懂事亂說話,常常在一旁提心吊膽,生怕他們說起或問起什麼。那個時候,許多首少年兒童歌曲總是將溫暖的太陽、美麗的春天和親愛的父親毛澤東連在一起。小小年紀的我,是不是竟在潛意識中把「他」就當作了自己心目中的父親?或者說企盼著那種父愛的溫暖?
一切是那麼新鮮、刺激!兩夜一天在興奮和盼望中度過。疲倦了也鑽在座位中間的地上或靠著椅背睡上一會兒。火車經過的線上,蘇州的松子糖,無錫的醬肉骨頭,鎮江的醬菜,南京的鴨肫肝都是我已經吃過,而且也親自去過的地方,再遠就從來也沒有去過了。一路上我也在計算著,下一站到那裡,有什麼土產好吃。面臨的完全是一種新的生活,多輕鬆、多美,再也沒有家中大人在旁唸經似的管著我了。愛買什麼就買什麼,連問也不必先問。這大概就是我在那個時候對「自由」二字的觀念吧!
火車上的擴音喇叭,除了報站,請旅客準備下車和介紹將停靠站當地的風光特點之外,其他時間從清晨起就開始播放歌曲,播放得最多的是這支歌:「我們的祖國多麼遼闊廣大,她有無數原野和森林,世界上沒有別的國家,可以這樣自由呼吸……」
第三天,天還濛濛亮,喇叭中響起「列車的終點站--北京站就要到了,它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啊!北京!天安門!毛主席!我的心狂跳著,這首兒歌在心中歡唱起來:「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領導我們向前進……」。
不記得是怎樣下的火車,怎麼出的前門車站,又怎麼上了來接我們的校車。只記得上車後,我就忙不迭地問帶我們到北京來的老師,從車站到學校會不會經過天安門?司機聽到了,笑我們這群娃娃不怕累,說將來可看的機會多著那。到學校正好是朝反方向去,但是在我們一群孩子的央求聲中,校車繞道朝天安門方向開過去。我屏住氣,瞪大了眼,撲在窗口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天安門。
我正納悶著:「怎麼毛主席這會兒不在天安門上,站在正中央向大家招手呢?」就有人傻兮兮的開了口問起來:「咦!毛主席在那裡?」「他在工作。」老師答。「就在天安門上嗎?」「傻孩子,只有在五一勞動節和「十一國慶節」檢閱時,他老人家才在天安門上。」我凝視著那幅懸掛在天安門正中央、深紅牆上的巨幅毛主席頭像,他正慈祥地注視著我,向我微笑。心中期望著,那一天我也可以參加天安門廣場的慶祝遊行活動,那就可以看到他老人家了。
我的願望終於在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五七年的秋天實現了。那年我十一歲。十月一日,天還沒有破曉,我們就從學校出發到遊行集合地點去,規定要穿少年先鋒隊制服--白襯衫、紅領巾,女孩穿半身裙子,男孩穿褲子。
五百個大頭娃
我的白襯衫和花裙子選好很久了,平時邋裡邋遢的我,這次卻把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將選好的衣服又好好的洗上一遍,晾之前用手扯了又扯,拉了又拉,才晾起來。乾了之後收下來,又用手抹了又抹,才平整地折疊好。
記得那年的十月一日特別冷,裹在毛線衣中還在打哆嗦。大家靜靜地或站著、或坐著,耐心等天亮。時間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大喇叭就開始報告有關國慶遊行的各種注意事項,然後調配遊行隊伍,中間還播放一些進行曲。 帶隊的老師要我們這群娃娃再操練幾遍動作,這一群是由五百個大頭娃娃組成的。我戴著比自己的頭大上三、四倍,用紙和漿糊糊成的大頭,內裡有一個環扣,要用嘴巴咬著它,大頭才能穩住,不至於上下左右地在頭上晃動,眼睛才好從兩個洞中往外看。
動作和隊形在九月開學時,各學校就分別排練了,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中還集合在一起進行了聯排,以及整個大遊行的總彩排。學校裡很重視這件事,調課、停課許多次,為的是配合各校不同的作息時間。
現在預排時我又把大頭戴上,一罩上臉就悶得慌,再加上陳舊的漿糊發出的腐臭味,薰得頭暈暈的,透不過氣來。但這時什麼也顧不上了,想著即將來到的那個幸福時刻就興奮起來。五百個娃娃就在原地操練,隨著音樂和一、二、三、四的口令,扭起簡單的秧歌步來。
歡騰的國慶氣氛籠罩著北京城,從喇叭中不斷送來首都人民歡度國慶的各種活動情形。愉快的笑容更掛在我們這群娃娃的臉上,沒人嚷餓,也沒人叫渴,雖然我們已經在那裡等了五、六個小時了。每個人心裡都盼望著那光榮、神聖、幸福的一刻,那將會在生命中成為光輝一頁的一刻。
我們盼望的那一刻隨著歌聲來到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幾乎是同時,喇叭中也傳出了國慶大會司儀報告:「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現在登上了天安門主席台!」頓時我能聽到的只是一片「毛主席萬歲!」的呼聲。聲浪翻騰如怒濤,使我激動得全身毛孔都張開了,渾身顫慄著,淚水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掛滿雙頰。我也跟著聲嘶力竭地狂呼起來。
新中國的小主人
幾分鐘後,當國歌夾著禮炮聲一齊鳴響起來時,所有的人屏息肅立。我知道這是國旗在天安門廣場上冉冉上升,我雖然看不見,仍擒住了盈眶的淚水向上看著,彷彿見到那五星紅旗在晴空中飄揚著,迎風發出一陣陣嘩啦啦的悅耳響聲。我沉浸在這偉大的時刻中,感到自己是多麼幸福啊!生長在這樣偉大的時代中,自己熱愛的土地上,個人是多麼的渺小!同時我覺得自己的軀體變得巨大起來,神聖而不可侵犯。那個時候我還不懂自信和尊嚴這些名詞的意義,也許就是這樣感覺吧!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革命歌聲多麼瞭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重新走向繁榮富強!」
「歌唱祖國」這首歌曲在大喇叭中響徹起來,大會宣布慶祝國慶遊行正式開始之後,一隊又一隊的遊行隊伍就隨著不同的進行曲開始走動起來。腳下整齊地踩著拍子,邁開了步伐,向前踏去。
閱兵式後就是工人代表隊,農民、教師……浩浩蕩蕩的各舉著橫幅,打著標語牌,揮舞著彩旗經過天安門,遠遠地從廣場上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們少年先鋒隊是遊行隊伍中最後的壓軸,當然啦,我們是新中國的小主人,我們代表著祖國的未來。這個遊行隊伍是由和平鴿、花環、彩色汽球、大頭娃娃、籐圈……十幾種不同類型的隊伍綜合組成的。
一聲號令:「準備出發!」大家就把裹在身上的衣物一股腦兒地堆集在各校指定的地方。一個個龍精虎猛地站立好,忘卻了初秋穿著單衣的冷凍,忘卻了徹夜不眠守候的辛勞。四下裡,只見一片黑髮在浮動,襯著一片雪白的襯衫及一條條飄動著的鮮紅的領巾。千萬張含苞待放的小臉,此時綻開了花。
隊伍在巨大的少年先鋒隊隊旗的率領下,沿著長安大街開始往天安門挺進。巨大的、鮮紅的隊旗上有黃色的「火把」標誌,緊跟著隊旗的是高舉著的五個鮮紅的巨牌,上面五個黃色的大字寫著:「時刻準備著!」這是我們少年先鋒隊的警句。
天安門愈來愈近
這段誓詞之後,緊接著大家齊聲高呼「時!刻!準!備!著!」
緊隨著那五個巨牌,成千上萬的少先隊員一隊隊、一排排,雄起起、氣昂昂地邁著整齊的步伐向天安門前進!腳底下踏著拍子,隨著這首歌曲的旋律:「……我們是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是新中國的太陽,抬頭望,天安門,毛主席,向著毛主席,敬禮!敬禮!再敬禮!你的話,我們聽,我們要做你的好學生,時時刻刻準備著,為國立功勞,保衛和平……」
一拍一步在長安街走著,街道兩邊人擠得水泄不通,圍觀的市民們不斷向我們鼓掌、揮手。
天安門越來越近了。「到時候毛主席會看到我們嗎?他站在那麼高那麼遠的地方。」這份擔心在我小腦袋中已經纏繞很多天了,現在又轉了回來:「他老人家一定會注意到,有那麼一個人人誇獎的捲毛的小女孩在裡面的。她那麼地熱愛祖國,熱愛領袖,是新中國兒童的榜樣。」我再一次自信地告訴自己。
我自覺是那樣的與眾不同,他老人家不是凡人,一定會在上面覺察到的,說不定他老人家會派人從天安門上下來問我:「叫什麼名字?」然後接我上去呢!這個念頭又出現了,我的心跳到了喉口。
交出全部身心
但是現在我又開始擔心了,怎麼辦?我戴上了大頭他怎麼會認得出我呢?我心中發毛著急起來。
就那麼不能自已的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中已隨著大隊開始進入天安門廣場。天安門近在咫尺了,我神往已久,夢寐以求的時刻即將到來,頓時我感到自己手腳冰涼,幾乎不能動彈,一面心中叨唸著,告誡自己:「不能緊張,不能忘動作,不能出差錯。一定要把大頭娃娃舞跳好,一定要好好地完成組織交給我的神聖任務,對得起黨,對得起毛主席他老人家。」
我現在不知道,那天我有沒有出差錯,大概是沒有吧,否則當天遠行後,開會檢討時會被批評的。我記得那天在經過天安門前時,我把我的心、我的身體全交出去了。按捺著狂跳的心,盡了最大的努力,用心用身體跳著、舞著、扭著。邊跳邊極力設法從大頭上的兩個小洞眼中往城樓上看,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隊伍行進得太快了,當時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或許是淚水擋住了我的眼睛。
當所有的少年先鋒隊隊伍進入廣場後,天安門廣場頓時成了一片人的汪洋,黑色的髮浪翻騰著,鮮紅的血液在沸騰。成千成萬的白鴿衝上了雲霄,五彩繽紛的氣球飛上了祖國自由的天空,它就像億萬兒童一顆顆紅心,飛出了胸腔,飛向了天安門!飛向了領袖毛主席!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幾乎是咆哮的聲音,震盪著廣場,也震盪著每一顆小小的心靈。
「我看到了!我終於看到了!」我的心狂呼起來,趕緊摘下還戴在頭上的大頭,好讓他老人家也能看到我。是的,他正注視著我,向我微笑,向我招手。腦裡嗡的一聲,我的兩條腿開始發軟,似乎要往下跪。
國慶獻禮
在北京舞蹈學校作學生的六年中,我一共參加過兩次天安門遠行。第二次是在我十三歲時,那是一九五九年的十月一日,慶祝國慶十週年。
全國發起了轟轟烈烈的向十週年「獻禮」的運動,當時中國正處在「大躍進」的高峰熱潮階段。於是北京的一些城門洞、牌樓、內城、外城、護城河全不見了,天安門對面的前門城牆和城門洞也不見了,只剩下了門樓仍轟立在那裡。從前門到天安門之間所有的建築物都拆得一乾二淨,天安門廣場一下子就擴大了許多倍。廣場右側巨無霸式的人民大會堂,以及和它遙遙相對的龐大無比的革命歷史博物館都是響應「獻禮運動」中大躍進的成果。
大概「十」在中國人來說是個吉數,全國搞「十大工程」建設、北京修「十大建築」、全國文藝界也搞「十大優秀劇目」……為的是向國慶十週年獻禮。全國文藝界被選為十大優秀劇目的文藝團體,也組織起來,榮登彩車,參加遊行,排在文藝大軍隊伍最後作為壓軸。
中國神話舞劇「魚美人」是北京舞蹈學校那年得意傑作,也獲選為全國十大優秀劇目之一。學校裡的國慶籌備委員會,決定用較有代表性的舞劇中的一幕二場 --「海底」作為彩車的主題。正好我跳「海底」那場中的小魚美人,所以僥倖地有機會參加這一盛典。
離毛主席更近了些
這次我不再是屬於少年先鋒隊了,而是文藝大軍中的一員,多神氣!就連同班同學都羨慕我可以登上彩車到天安門前遊行,況且代表的是學校的榮譽,全文藝界的光榮。
當彩車搖搖晃晃地經過天安門前時,我極力地穩住神,掌握好身體的平衡和重心,以保持住美妙的舞姿,展獻給偉大的國慶十週年,展獻給領袖毛主席。
儘管我被排的位置和擺起的舞姿頭朝的方向,使我看不到天安門主席台,但我一點也不沮喪;雖然有那麼一丁點懊惱,然而我是當作一種任務去完成的,那是帶著一種使命感的任務。我高高地站在彩車上,一動也不動的在那裡亮相,覺得自豪極了,心中甜滋滋,我太美太幸福了,不是嗎?高高地站在彩車上,不是離天安門上的毛主席更近一點了嗎?
後來在一次意想不到的機會中(大概在我十四歲那年罷),我因為參加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焰火晚會的演出,竟登上了天安門。
擔任特殊任務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學校照例放假,就在三天前學校二樓的布告欄中登出了演出任務的通知,並列出演出劇目和演員名單,我所擔任的兒童舞蹈節目「拔夢卜」藏族民間舞「格巴桑保」也在其中。儘管這個舞蹈已跳得滾瓜爛熟了,但為了保證演出品質,照例地排練了幾次,主要是要把風格抓住,該齊的地方要更整齊一致。
那天提前吃了晚飯,上了來接我們的專車,那時我已經很習慣,凡是布告中不列出表演地點的,就表明是一項「特殊任務」。當年全國只有獨一無二的一所舞蹈學校,就因為別無分號,「特殊任務」也就特別多。
例如到中南海懷仁堂中給首長作專場演出,以及有時參加每週一次中南海首長們的跳舞晚會,所謂「跳舞」,就是先「表演」後「伴舞」;或者到人民大會堂國宴上表演餘興節目。總而言之,諸如此類的活動,是與特殊的人物、特殊的地點、特殊的場合有關就是了。
車子四周的窗帘照例是拉上的,按規定不能向車外張望。當車停後隨著大家下車,發現自己竟站在天安門背後的城牆腳下,順著深紅色的牆壁向上望,金黃色的飛拱兀傲的翹起,暮色之中益顯莊嚴。第一次離天安門這麼近,越發感到它的崇高、巨大。
正覺得奇怪不知要往那裡去時,就被人領著很快地登上了天安門,這是我怎麼都想不到的;一切來得太突然,我還來不及反應,覺得像在做夢一樣時,就聽到了宣布任務,今晚是為柬埔寨國家親王施哈努(當時他還沒開始流放)和一些國賓(包括很多國家的總理、部長級人物)演出。
站在主席台上
像往常一樣,先熟悉一下演出現場,走一下位置,練一下上下場,下面的時間就自己支配了。
我們幾個小傢伙都興奮得不能自已,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上了天安門,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新奇、更誘惑、更使人動心的事嗎?我一定要仔仔細細地好好看看,把每一點每一滴都好好地、牢牢地記住,好讓我的家人、朋友、同學、全世界的人統統都知道天安門上究竟是怎樣的。
我們幾個都不敢單獨行動,大家結伴而行,先逛了城樓上正中央的大殿。一邁進門檻,一陣檀香味迎面撲來,大家興致勃勃地開始東張張、西望望,誰也不敢在大殿裡四處跑。記得大殿裡地上舖著厚厚的地毯,殿中放著中式的茶几、盆景、果盤。垂著古色古香的宮燈以及散擺著大大小小的沙發,沙發的扶手上和靠背處蓋著雪白線質、十分細巧的手工勾編出來的靠墊。唯一讓我感到奇怪和不順眼的是那些放在沙發中間的大銅痰孟,覺得有些殺風景。
天安門上的廁所
由大殿出來,我們就一窩蜂地直奔主席台上去了。正中央是毛主席檢閱時站的地方,就在那裡倚欄往下看,長安街上,天安門廣場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黑點;汽車更像一輛輛玩具車在遊動,風呼呼地在耳邊吹過,就像迎著風站在峰頂似的,帶來一陣陣的人群喧鬧聲,節慶的鑼鼓聲。
長安街兩旁、廣場四周華燈齊明,廣場中則張燈結彩,搭了許多臨時的排樓和活動台。這一堆人在跳集體舞,那一堆人在看演出,人像螞蟻一樣在蠕動著。我使盡辦法去辨別每個人的臉,但連輪廓都無法看清楚。於是我恍然大悟,那年遊行毛主席他老人家沒有派人來接我上天安門,原來他是看不到我的呀。
老師來叫我們快作演出前準備。在更衣演出前,我一向有先上廁所再換演出服的習慣,實際上是因為神經緊張引起的,完全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那樣才有安全感,尤其是出特殊的任務更加馬虎不得。
「怎麼辦呢?」我在想,那能在天安門上找廁所,但不去一下我又上不了場。實在沒法子了,悄悄地問了管理人員,她也就靜悄悄地領著我去了。廁所的位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吃了一驚,不知道是因為覺得荒唐或不可置信。原來廁所設在大殿的兩邊,那兩座對稱的小殿中。
那兩座小殿就像兩座獨立的小廟堂站立在那裡,和大殿外觀同樣的金碧輝煌,也是那金黃色的飛拱,屋頂上蓋著耀眼的琉璃瓦。所有在照片上、畫冊內、影片中看到的天安門的正面鏡頭;或遠遠地站在廣場上朝天安門上望去,都可以看到那兩小座玲瓏而不失莊嚴的建築,現在發現竟然是廁所。
人都是一樣的
對於我來說,天安門是神殿、聖壇,怎麼那裡竟會出現廁所呢?況且恰好是在既莊又嚴的兩所廟堂中,一所是女廁,與它遙遙相對的另一所是男廁。雖然廁所是人人每天要用的地方,但這二字畢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在我腦海中,它無論如何都無法同神聖、莊嚴、偉大等字聯想在一起的。
夜幕降下後,貴賓們登上了天安門,不一會兒功夫,天安門廣場的焰火晚會就正式開始了。「嗖」的一聲呼嘯聲,焰花射到空中,「啪」的一聲爆裂聲,焰花就在黑色的夜空中開出來,往四下裡散開,飄盪著墜落下來。讚嘆聲、談笑聲、掌聲、碰杯聲在天安門城樓上此起彼落,和放焰火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我們的演出就是在放焰火間歇時進行的。那天演出,我們這群孩子得到了最熱烈的掌聲。演出之後,我被一位外賓拉坐在一起,叫我一齊看焰火。我就坐在主席台前排的地上,一面津津有味地吃著茶几上果盤中擺著的糖果、點心,一面欣賞著節慶的夜景,但小腦子總被「廁所」纏著,繞不過彎來。雖然知道這是實實在在的事情,但仍覺得不可置信。
天安門是我童年的夢,它一切的一切無不是至善至美的,它不能含有一絲毫、一丁點和美不協調的因素,所以我越想越覺得彆扭,周身的不自在。但常識告訴我,這是個不便於問,不便於提,也不便於討論的事,這個新發現使我不舒服了好一段時間,我也明白自己幼稚得可笑,但無法排除這樣的感覺。
不管怎樣,由那天起,我開始感覺到偉人和平常人是一樣的,不能排除「人」的因素,人最基本的需要都還是一樣的,不是嗎?
(江青為旅居瑞典舞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