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陸經濟發展,已到了關鍵時刻。過去30多年,偏低的資源價格、低廉的人工成本,加上各地積極招商引資,使得大陸GDP快速在2010年成為全球第2。
但回頭一看,代價卻很慘重。好山好水嚴重被破壞,居民生活品質大不如前,即使政府正加強整治,仍無法在一夕之間,修復30多年來造成的環境創傷。
「過去發展,存在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等問題,過度依賴資源消耗和汙染環境,」今年3月14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任內最後一次兩會記者會上坦承。
「2011年,大陸環境汙染損失至少2兆人民幣,超過GDP4%,」綠色和平政策與公共事務主任雍容指出。
今年初世界銀行發表《2030的中國》報告也明確指出,環境汙染是大陸的最大挑戰。過去十年大陸環境退化與資源枯竭所造成的成本,已接近GDP10%。全世界汙染最嚴重的30個城市,有20個在中國。一半中國的水體受到汙染,3億人飲用水也受汙染等。
環境汙染了,物種、人民都因此遭受巨大衝擊
「長江刀魚,愈來愈難捕了,」現年50多歲,身形削瘦、皮膚黝黑,江蘇省太倉巿七ㄚ口的漁夫周長征,告訴《遠見》記者。
已當爺爺的他,一家五口人全都住在港口內的漁船上。平日捕魚開著漁船出去,不出海的日子,吃飯、睡覺、看電視,則待在另一艘水泥船上。30多年來,他廝守的這片河域上,親眼見證長江刀魚從滿江滿船,到近乎絕跡。
刀魚,色白如銀、狹長如刀,曾是長江最主流魚種,和河豚、鰣魚,並稱長江三鮮。1970年代,一度占長江魚類的35%至50%,江蘇省河段更達70%。但近年來,因為江水被汙染、產卵場被破壞,繼鰣魚絕跡後,刀魚也岌岌可危。
「如再無斷然措施,不用40年,長江魚類全部滅絕,成為一條空江,」中國科學院院士、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員曹文宣一再疾呼。 周長征正遭遇他捕魚生涯最難熬的日子。漁獲量一年不如一年,螃蟹、河蝦也變少了,他和兒子已做最壞打算,放棄捕漁。「長這麼大,除了捕魚,我還沒做過其他工作,」現年30歲,個頭高大,從小就與水為伍的周長征獨子,從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天到來。
楊林港旁電廠、紙廠佇立,長江口的水、空氣汙染嚴重
除了水裡的生態滅絕,近十年來,長江口的汙染也愈來愈嚴重。從七ㄚ口順著長江往下游,約莫10多分鐘車程,抵達楊林港楊林匣,隨即被眼前的畫面嚇到。這是一個同時遭受水汙染及空氣汙染的港口。
港口南面,四根高聳入雲的火力發電廠大煙囪,全天排放白色煙塵;北面,玖龍造紙廠也正加快馬力生產。
即使電廠、紙廠對外宣稱排汙符合標準,但不爭的事實是,居民生活深受影響。
火力電廠,燒煤排出的煙灰,讓楊林港灰濛濛一片。白天曬衣服,總會鋪上一層灰,漁民現都不敢在外面曬衣服;晚上,為了不聞到臭味,又必須關窗,才能睡覺。
水,問題更大。電廠、紙廠所在的太倉港經濟開發區的汙水處理廠,也在楊林港旁。整個園區的污水全部排入楊林閘上游河水,只要閘口一開,便流到了200公尺外的寬闊長江裡。「每次閘口一開,水都變黑的,更散發出惡臭,」現年69歲,楊林港第一戶居民張德貴無奈地說,從2000年,電廠、紙廠陸續興建完成後,這裡就沒好日子了。
楊林港也如同七ㄚ口一樣,漁民生活全在漁船上,而且沒有自來水,吃飯、喝水、洗衣、洗澡,用的全是河水。現在,打水這個動作,愈來愈不簡單。十年前,直接從漁船停靠的河道取水,用明礬沉澱一下就可使用;如今,取水都要開船一個小時,到長江江心取。
先汙染、後治理的發展模式是決策主流
紙廠,排出的紙渣,也讓漁民原本放在長江的定置魚網,不易捕到魚。一位漁民透露,魚網空隙全被紙渣填滿。就算捕到魚,品質也不佳,甚至魚煮熟了,一咬下去,竟有芳香劑的味道,只好倒掉。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從2002年開始,楊林港居民罹患癌症人數明顯增多。
諷刺的是,楊林港問題沒有解決,但太倉港經濟開發區仍在擴大,化工廠、紡織廠不斷進駐,而玖龍紙業營運面積也在增加。
為什麼中國大陸環境會被糟蹋到這樣不堪的地步?「先汙染、後治理的發展模式,仍是決策主流,」由梁啟超孫子梁從誡於1993年成立的民間環保組織、自然之友總幹事李波分析,大陸各級政府領導,考核指標長期都以GDP掛帥,使得發展經濟成為第一要務。至於汙染,則疏於管理。
20多年前,許多去大陸設廠的企業,包括不少台商,因為技術含量不高,看上的就是廉價勞動成本,以及不嚴格的環保法令。
近年來,許多經濟正在起步的地區,也循此路線發展,加大力度招商,使得當地山水,持續成為犧牲品。
來到江蘇省東南部,長江出海口北岸的啟東巿呂四漁港經濟區海口樞紐(大洋港)工程,就是一例。驅車從啟東巿呂四港鎮水產路往北,沿著街邊的港口,排滿一艘又一艘的中型漁船,不時可見漁民正修補漁網。抵達出海口,一座大型電廠佇立在一片濕地中央,兩根巨大的煙囪,格外醒目;一旁,又有數架大型起重機正在運轉動工。
原來,黃海邊已被築起一道堤坊,準備填海造地,發展成為大型臨港石化、能源、冶金、及現代物流產業為主的工業區。
將來,洋口港建成後,將有62個萬噸級碼頭,其中兩個30萬噸級,12個10萬噸級。
但悲哀的是,又一個濕地即將消失。原本分布在此的大量文蛤、黃泥螺、水生植物將滅絕,上千養殖戶只好另謀生路。「環保從來不是當地政府的主要考量,」一位老先生說,政府雖會補償損失,視面積大小,多則80萬人民幣,少則5、6萬,但生態破壞卻再也難以彌補。
經濟與環境誰重要?
為經濟發展,國家環保部也不得不讓步
同樣模式,一再上演。今年3月29日早上10點多,重慶巿巴南區、長江上的中壩島上熱鬧非凡。 重慶市長黃奇帆正式宣布,小南海水電站奠基暨「三通一平」工程開工。
「水電站建成後,將發揮巨大綜合效益,」黃奇帆致詞表示,年發電量超過100億千瓦時,相當於重慶現有年用電量15%,每年可節約原煤500多萬噸,緩解重慶能源緊張狀況,也有助重慶減少依賴火力發電的能源發展方式,形成新的能源保障體系。
但這項重大工程,「卻可能影響長江上游珍貴稀少魚類的生存空間,並切斷洄游性魚類的生命通道,」環保團體自然之友李波憂心忡忡地說。
1994年,三峽大壩動工。為了避免波及當地40種魚類,約占長江上游特有種數40%,在環保人士奔走下,於長江瀘州至宜賓新巿鎮建立珍稀魚類自然保護區。
2000年4月,國務院將該保護區升格為「長江合江—雷波段,珍稀魚類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但這個升格,卻阻礙了水電站開發計劃。1990年完成的《長江流域綜合利用規劃》,小南海等大型電站剛好位於保護區內。
後來,水電站、魚類保護區衝突的結果,保護區撤守了。先是被「掐頭」。2005年魚類保護區範圍向下遷移。接著又被「去尾」。2010年11月又被迫調整。
不少專家提出,小南海水電站對魚類資源產生的影響,可以棲息地保護、仿生態通道建設、人工增殖放流等措施補救。「但這些措施都不可靠,自然性漂流產卵還是最好的,」李波舉例,金沙江阿海水電站在環評時也提出,採取人工捕捉、修建魚道,卻都不理想。
另個問題是,小南海水電站並非絕對必要。另個大陸民間環保團體、達爾問自然求知社創辦人馮永峰則分析說,發電量雖提高至102億度,但僅是相鄰的金沙江下游四個梯級和三峽水電站年平均發電量的3.46%,是有替代方案可以解決的。
「小南海經濟性低,完全是重慶想把這個專案搞大,增加GDP,收取稅收,」一位環保人士不客氣批評。
守法成本高、違法成本少,促使企業不重視環保
其實,小南海事件曝露,如果經濟、環保衝突,最後往往都是環保妥協。 在這樣的思惟裡,守法成本高、違法成本「少」,更使得企業不重視環保。
首先,「先上車,後補票」情況不斷。許多工程都是先建設,或已完成建設,再補環評報告,若違法,大小額罰款了事,不痛不癢。大陸《環境影響評價法》居然也允許這樣做。對違法擅自開工的建設項目,最高罰款金額僅為20萬人民幣,還可事後補辦環評。
「這些規定無疑為企業開了一個後門,必須趕緊修法改善,」中國政法大學汙染受害者法律幫助中心律師劉金梅分析。
經濟掛帥下,「環評報告也出現造假情形,」劉金梅舉例,她去年經手的溫州110KV鳳江輸變電線路一案,環評報告提及,線路跨越的泗州亭無人居住,但其實當地有居民。
另外,按照公眾參與的規定,受理的申請單、登記單應當保留,做為行政許可的案件和證據之一。「但這個專案卻沒有上述檔案,讓人懷疑真實性,」劉金梅點出。
企業違反環保規定,處罰過輕,難收嚇阻效果
處罰也過輕。2010年7月,大陸最大礦產業者、紫金礦業集團旗下「福建上杭紫金山銅礦濕法廠」,先後兩次發生含銅酸性溶液滲漏,造成汀江重大水汙染,直接經濟損失超過3000萬人民幣,嚴重影響當地漁民、居民生活。
但最終,福建省環境保護廳的行政處罰,只罰了956萬人民幣,不到損失的1∕3,當地居民沒得到任何賠償,也沒起訴紫金礦業負責人。 相較之下,2010年12月15日,英國石油鑽井平台在美國墨西哥灣發生爆炸事件後,至少面臨54億美元賠償,最高更達210億美元。
法院,這最後一道防線,更沒站在受害者這邊 司法也沒發揮作用。在中國大陸打官司並不容易。劉金梅經手的40多起環保相關案件,只有10多起案子受理立案,其餘全以不受理打回。
立案後,能夠勝訴,更不容易。2002年,現年37歲,熱愛肚皮舞,北京巿民趙蕾,入住北京東五環外的柏林愛樂社區。
但從2005年起,2.5公里外的高安屯垃圾焚燒廠開始運作,惡臭不斷,影響到生活品質,常常半夜咳醒,甚至在家都必須戴上防毒面具。
2008年7月,趙蕾因此罹患支氣管炎,一狀告上法院,請求對方賠償醫療費、精神撫慰金、空氣汙染賠償金等共1800餘元人民幣。
沒想到的是,從此她的惡夢不斷。不僅當地員警上門「關心」她的一舉一動,打官司期間也受到各種阻礙。
例如,她申請焚燒廠排汙訊息公開,但法律規定只有居住在800公尺以內的居民才有資格申請。
結果法院判決趙蕾敗訴的原因,竟然在白紙黑字寫上:「購買當地房屋,對於垃圾填埋場的存在,應當負一定的容忍義務。」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最後,趙蕾只好搬離柏林愛樂社區。
「和製定遊戲規則的人玩遊戲,需要很多勇氣。但我從來不後悔,因為唯有這樣,鼓勵更多人站出來,社會才能進步,」趙蕾堅定地說。
中國真的能重視環境?
企業、政府破壞環境,關鍵在環保意識不足
的確。更深一層分析,企業、政府之所以肆無忌憚破壞環境,還是在於人民環保意識不足、公民意識有待加強。
「懦弱、膽小的人民,就會養出為所欲為的政府,」一位法律學者不客氣地批評。
例如,每份環評報告,規定都需公眾參與意見,也會在網路上公布時間,但實際參與者卻很少。等到工程興建完畢,受到汙染才提出,已緩不濟急。更尷尬的是,人民自己也是巨大的環境破壞者。以水汙染為例,生活汙水總量明顯高於工業汙水,而且增加幅度也明顯高於工業汙水。
垃圾也是。隨著都巿化人口增多,經濟變好,許多人不只拚命消費,吃飯時更是叫滿大魚大肉,卻又吃不完,變成廚餘丟掉。「整個社會喪失了中國傳統敬天愛人、尊重自然的傳統,」自然之友創辦人之一梁曉燕語重心長地說,環保一定要從自身做起,而不是只要求別人。
人民的力量 改變政府
令人欣慰的是,大陸民間的環保力量正在崛起。從1991年開始,民間環保組織開始成立。1993年,自然之友也成立了。「以最大的人口,吞吃最少的資源,大陸的前途便面對雙倍的危險,」梁啟超孫子、全國政協委員梁從誡,和北京理工大學教授楊東平,自由作家王力雄,《東方雜誌》編輯梁曉燕等四人,因此創辦自然之友。
如今,民間生力軍陸續加入。這次,重慶小南海水電站爭議,就聚集自然之友、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達爾問自然求知社、公眾環境研究中心、綠家園志願者等,共18個民間組織,一起向上請命。不少個人也善盡一己之力推動環境教育。素有攝影界諾貝爾獎,第30屆尤金.史密斯人道主義紀實基金攝影獎得主,也是大陸唯一得主盧廣,就是一例。
人民的力量,其實可以改變政府的決策。2007年6月,原本預計在北京海淀六里屯興建的垃圾焚燒場,因為影響環境甚巨,居民強烈反對,被迫緩建;2011年1月,最終決定移到距離六里屯20公里遠的蘇家坨鎮大工村。
政府漸漸改變態度了。2005年是個轉折點。當年11月,中石油吉林石化公司爆炸,嚴重汙染松花江,哈爾濱停水四天,影響居民生活,損失上億元人民幣。國家環保總局局長解振華引咎辭職。
國際環保趨勢壓力,促使大陸愈來愈重視環保 從那時開始,重商輕環保的氛圍轉變。2006年起,國家環保總局加強執法力度,嚴格審查各地重大建設環評;同年,和國家統計局共同發布,耗時兩年做出的大陸第一份綠色GDP研究報告。
2008年,全國人大正式批准,國家環保總局升格為環境保護部,位階和商務部、財政部相同。
2009年12月,丹麥哥本哈根會議上,溫家寶更宣誓,1990至2005年,大陸單位GDP二氧化碳排放強度下降46%;在此基礎上,2020年將比2005年下降40%至45%。
處罰違規企業,現正加大力度。今年4月,上海開鍘了。去年上海國際航運中心洋山深水港區四期工程,在環評報告還未出爐,就開工建設。環保部罕見要求停止,並罰款20萬人民幣。
法院也做出關鍵性判決。前江蘇省鹽城市標新化工董事長胡文標、生產廠長兼車間主任丁月生等兩人,明知工廠廢水含有毒有害物質,還是排放到公司北側的五支河內。2009年8月,一審宣判,兩人觸犯《刑法》第115條,胡文標判處有期徒刑10年、丁月生6年。量刑之重,創下全國首例。
「國家,就像一個人一樣,不可能永遠長高,過了青春期,總要往其他面向發展,」長期關注大陸環境發展,復旦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系教授戴星翼比喻。中國大陸需要一個什麼樣的未來?當富起來的中國大陸,想要贏得世界尊敬,不能再忽視環境議題了。有了環境,才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