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焦慮不一定是阻力,也能成為創意的起點。口罩地圖在全民恐慌中誕生,瑞典環保少女則把生態憂鬱化為全球行動,兩個故事都提醒我們:不安其實是在催促你前進。當焦慮被實踐接住,創造力便有了落地的可能。
讀者不知是否有像我年輕時常面對的失眠場景:凌晨3點,四周一片寂靜,唯有自己清醒地盯著天花板。腦中可能正上演著明天要給老板的簡報、尚未支付的帳單、對未來的迷惘,或者僅僅是一種瀰漫在空氣中、無以名狀的「世界好亂,我好無力」的感受。
這種感覺,近乎一種「鬱悶」。它像一層保鮮膜,緊緊包覆著我們,讓人感到窒息、動彈不得。長久以來,我們被告知:焦慮是創造力的敵人。主流的建議總是教導人們要「放鬆」「清空思緒」「消除負能量」,彷彿必須等到內心風平浪靜,才能開始做點什麼。
然而,如果這個前提根本就是錯的呢?
如果那股「坐立不安」的煩躁,反而是內在最強大的「點火器」?如果「勇氣」並非毫無恐懼,而是如同美國存在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在其經典《創造的勇氣》中所洞察的,是一種「與焦慮一起生活」的能力 。羅洛.梅提出一個震撼的觀點:人類時時刻刻都在面對限制——無論是生命的終極宿命,還是現實環境的種種約束——而真正的創造,往往正肇始於我們對這些限制的反叛 。創造的本質,是個體與世界的一場辯證「遭遇」(encounter),需要人們全心投入。然而,要將內在的激情,轉化為具體的行動,勢必會引發焦慮:對未知的恐懼、對理想與現實落差的恐懼。
因此,創造需要勇氣。不是消除焦慮的勇氣,而是「與絕望相伴卻仍勇敢前行」的勇氣 。在這個AI熱浪與大失業潮同時湧現,充滿變動與不安的時代,這個觀點尤其重要。因為它提醒我們,那些最深的焦慮,或許正是最好的創意燃料。
故事一:一張60萬的帳單,與「恐慌中」誕生的地圖
理論的光芒,總是在照進現實時才顯得格外動人。讀者應該記憶猶新,2020年初,新冠疫情的陰霾迅速籠罩全球。在台灣,對未知病毒的隱形恐懼,出現了一個展現富有創意的行動—口罩地圖。
當時的集體焦慮,是具體而微的。「跑了五家藥局都賣完了」「到底哪裡還有口罩」的恐慌,在社群媒體上迅速蔓 。政府常規體制一時間難以應對瞬息萬變的需求,民眾的無助感達到了頂點。在台南,一位名叫吳展瑋(Howard)的年輕程式開發者,也同樣感受到了這股焦慮。但他選擇不只是「忍受」這份焦慮。出於一位工程師「寫程式解決問題」的本能,他決定做點什麼 。
吳展瑋看見了民眾在街頭「碰運氣」的無助 ,那種「我受夠了這種現狀」的焦慮,驅使他採取行動。他花了一個晚上,寫出了「超商口罩地圖」。這個地圖在當年2月2日一上線,六小時內,點擊人次就超過50萬 。
這就是羅洛.梅所說的「創造」——面對限制(口罩短缺的恐慌),用行動(寫程式)發起了反叛。
但故事還沒結束。創造從來不是一場浪漫的靈光乍現,它需要「付出高昂的代價」。隨著口罩實名制2.0上線,政府開放了健保藥局的即時數據,吳展瑋與其他開發者迅速響應,其中一位開發者江明宗的「藥局口罩採購地圖」等應用程式迅速普及。但這份「善意」的行動,很快就撞上了現實:吳展瑋的1.0版本因為瞬間湧入的巨大流量,讓他收到了一張高達60萬的Google帳單 。
這張60萬的帳單,正是「創造的勇氣」最真實、最「貼近人心」的註解。勇氣不只是熱情,更是承擔風險的「承諾」(commitment)。
更重要的是,這個「創造」並非完美的。地圖的出現,反而給第一線藥師帶來了「新的焦慮」。民眾湧入藥局,但系統更新的延遲、繁複的健保卡登錄操作,讓藥師們的工作量瞬間爆增 。於是,另一種更「草根」的創造誕生了。許多藥師開始使用最「原始」的方法,來應對科技帶來的混亂:他們手動「發放號碼牌」。
這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這個「發號碼牌」的舉動,是藥師們面對新限制(人潮與系統延遲)所採取的「在地智慧」與「素人創造」。他們沒有被焦慮擊倒,而是再次用行動「與限制搏鬥」。
最終,「口罩地圖」的成功,不是某個天才的勝利。它是「集體焦慮」被轉化為「集體智慧」的勝利。它始於一位工程師(如吳展瑋)不願忍受焦慮的「即刻行動」,經歷了g0v公民社群的協作、政府(時任的唐鳳政委)的開放資料與居中協調 ,並最終結合了第一線藥師「發號碼牌」的在地智慧 。
這整個過程——充滿混亂、試錯、新問題、新解方——就是一場最真實的「創造」。它始於一個「受不了」的焦慮,並在一次次的行動中,將恐慌轉化為守護社會的韌性。
故事二:當一個女孩的「生態憂鬱」,撼動了全世界
如果說「口罩地圖」是集體焦慮下的即時創造,那麼,瑞典女孩葛蕾塔.桑伯格(Greta Thunberg)的故事,則展示了最私密的個人痛苦,如何轉化為最強大的公共力量。
這個故事的起點,不是在聯合國的演講台,而是在一個女孩的內心深處。
葛蕾塔在很小的時候,就因為氣候變遷的影像和事實,陷入長年的憂鬱症 。對許多人而言,這種「生態焦慮」(eco-anxiety),是一種需要被「治療」的「病態」。但葛蕾塔的這份焦慮,不是「病」,而是一個極度清晰的「訊號」。好的焦慮精準地指出了這個世界「不對勁」的地方。葛蕾塔的憂鬱,來自於她深刻地感受到了「限制」——人類文明的存續危機,以及成年人世界對此的集體沉默。
長久以來,這份焦變成了她的無力感。直到2018年的夏天,她決定採取行動。那個畫面震驚了世界:她「一個人」,拿著「為氣候罷課」的標語,靜靜地坐在瑞典國會外 。
這不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運動」,這是一個孩子無法再「忍受」她的焦慮,而採取的「唯一行動」。她將那股快要將她吞噬的、無處安放的焦慮,轉化成了一個具體的、可執行的「行動」。
這個「一個人」的行動,看似微不足道,卻像一顆小石頭投入湖心,激起了全球數百萬青年的集體焦與響應。「為未來星期五」(Fridays for Future)的全球氣候罷課運動,就此誕生 。葛蕾塔的「創造」,不是一幅畫或一首歌,而是一個「運動」。她把最私人的「憂鬱症」,變成了一個全球性的「擴音器」。她的行動印證了羅洛.梅的觀點:面對存在的限制與虛無,人可以藉由「創造來反叛」。
葛蕾塔的故事讓我們得以反思:當我們的「家園正在失火」,感到焦慮和恐懼,難道不是最理智、最清醒的反應嗎? 她證明了最強大的行動,往往來自最深切的、不願妥協的焦慮。同時,她的故事也擊碎了許多人心中那個最大的魔咒:「我太渺小了,做什麼都沒有用,改變不了什麼!」
行動的規模在起點時從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的「發生」。
回到你我:那個「反正也沒用」的魔咒
看到這裡,讀者心中可能會浮現一個聲音:「他們是英雄,是天才,但我不是。我沒有要開發APP,也沒有要拯救地球。」這正是我們內心最普遍,也最強大的「限制」。我們習慣了將「創造」與「偉大」劃上等號,從而原諒了自己的「不行動」。然而,如果我們仔細聆聽羅洛.梅的洞察,並觀察我們的日常生活,會發現「創造」無處不在。
在台灣各地,其實有許多「素人建築師」。他們利用廢棄的貨櫃、收集來的廢報紙、或是隨處可見的材料,自己動手蓋房子、打造雨水回收系統 。他們不是為了上雜誌或留名青史,只是在「因地制宜」,用「常民智慧」解決眼前的生活問題 。這就是創造。
讓我們把鏡頭拉得更近。回想疫情期間,那些「宅在家」的日子。當人們因為不能出門、不能與朋友見面而感到「不滿及鬱悶」時 ,許多人發生了什麼變化?
有人開始鍾情於「料理」,研究酵母、烘烤麵包;有人開始打開Youtube,笨拙地學起「舞蹈」;有人拿起畫筆,或是開始「寫作」。這些,全都是「創造的勇氣」。面對「鬱悶」這種「非有」(non-being)的限制,人們選擇「行動」。去烤一個麵包、學一支舞蹈、寫一篇散文,就是用行動反抗了「虛無」。在羅洛.梅看來,「自我創造與自我實現正是最根本、最高層次的創造活動」。當一個人把「無聊」轉化成「一頓飯」,把「焦慮」轉化成「一篇日記」,就在進行最本質的創造——為自己生命賦予新的意義和形式。
人們常誤以為「愛好」只是在消磨時間。但從這個角度看,這些日常的「動手做」,其實是最高級的「行動版焦慮管理」。當內心感到「卡住」時,身體渴望「創造」,而「料理」或「舞蹈」就是我們回應這個渴望的具體行動 。烤麵包和開發口罩地圖,在「面對限制、採取行動」的本質上,是完全一樣的。
你的「不安」,就是你的下一步
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學習如何「消除」焦慮、如何「放鬆」。但也許,我們真正該學習的是如何「聆聽」焦慮,甚至「利用」焦慮。下一次,當那股熟悉的不安、煩躁、或「卡住」的感覺再次來襲時,或許你不用急著把它趕走。
不妨試著問自己:我的焦慮在提醒我什麼?我內心真正渴望、卻還沒發生的「價值」是什麼?那份對工作現狀的不滿,可能是在呼喚你去「創造」一個新的職涯方向。那份對社會議題的憤怒,可能是在呼喚你去「行動」,哪怕只是寫一篇臉書貼文。那份對生活一成不變的「鬱悶」,可能是在呼喚你,今晚就去「做一道」你從沒試過的料理 。
羅洛.梅的洞察,在數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是一盞明燈。她告訴我們,焦慮不是終點,而是起點的訊號。選擇行動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它意味著我們不向現實的困局屈服。真正改變世界的,從來都不是沒有恐懼的人。而是那些,即使心存恐懼、即使手握著那張60萬的帳單、即使一開始「只有一個人」,卻仍然選擇站出來,選擇動手,選擇勇敢前行的人。
邀請你,成為那一個人!
本文章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遠見》立場
(作者為逢甲大學社會創新暨永續碩士在職學位學程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