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花蓮堰塞湖溢流造成光復鄉重創,鏟子超人即刻馳援,但災後重建不只靠熱血,更需要「修復、恢復、光復」三階段的3R策略。從穩定社會系統到推動地方創生,方能讓災區走出危機、重拾韌性與希望。
2025年10月初,驟雨撕裂了花蓮光復鄉的寧靜,馬太鞍溪上游潰堤的滾滾洪流,不僅沖毀家園,更深層撼動地方的社會與經濟結構。從災後第一時間迄今,全台熱血的「鏟子超人」們自發湧入,以汗水與善意構築起一支堅實的救災大隊,這是台灣社會最動人的風景。然而,當媒體、熱情浪潮逐漸退去後、當激情回歸日常時,我們必須冷靜面對更艱鉅的問題:如何將這份短期的超人援助能量,轉化為一場長期、有策略、具韌性的地方重生運動?
光復鄉重建的未來充滿挑戰,這是一條從「修復」走向「恢復」,最終邁向「光復」的漫漫長路。它不僅是物理空間的重建,更是一場從「社區災難」重回「社會系統」的穩定,最後到「經濟系統」重生的深刻變革。筆者始終相信,面對錯綜複雜地方問題的解決,真正的社會解方,大多根植於社會創新與社區經濟的思惟:透過公私部門的協力,非營利組織(NPO)的參與,在尊重在地文化與脈絡前提下,善用政府資源來串聯各方力量,引導企業專業與金融資本,結合民間社會大眾的力量,才能讓光復鄉不僅是「活下來」,更是有尊嚴、可持續地「活得好」。
第一階段:修復(Repair),穩定人心的社會系統
災難初期的「修復」工作,本質上,是一個以「社會系統」為核心的緊急應對機制。其首要目標,是透過外部資源的快速注入,穩定災區的基本生存需求與社會秩序。此刻,政府的緊急救助、企業的物資捐贈、NPO的志工投入,共同構成一張關鍵的社會安全網,為驚魂未定的鄉親提供庇護與慰藉。
然而,這個階段的挑戰在於「系統性的失靈」。當各方資源在缺乏有效整合平台下湧入,便容易產生「多頭馬車」的混亂。從這次光復鄉事件來看,公部門因缺乏專職救災人員與經驗傳承,再加上中央與地方政府不同調,常導致資源調度失靈,發生許多荒謬溝通與權責不清混亂。這種「供應導向」的援助,而非「需求導向」的配置,不僅造成資源浪費,更可能因資訊不對稱而忽略了災民真正的痛點。
例如,當外界焦點集中在清淤與硬體修繕時,鄉民因為交通中斷,導致「行的孤島」效應已然浮現:孩子無法上學、長者無法就醫、婦女無法外出、物資運輸困難……。這種「移動權」的喪失,提醒社會系統瀕臨癱瘓的警訊。這也證明,單純的物資給予與金錢補助,若未能深入地方肌理,理解其運作的真實需求,將難以觸及問題的核心。修復階段的任務是穩定人心,但我們必須警惕,不可讓短期的援助,演變成長期的依賴。
第二階段:恢復(Recover),串聯動能的培力系統
「恢復」階段的使命,是從外部輸血轉向內部造血,其核心是「培力」與「連結」。此時,我們需要超越傳統的慈善模式,引入更具策略性的社會創新工具,為地方的自主運作奠定基礎。
一、導入企業ESG專業志工,取代短期熱血義工
「鏟子超人」的熱情,是台灣人獨特的社會精神,但持續的重建,需要的是專業與治理。企業的ESG(環境、社會與治理)不僅是捐款,更是專業人力的寶庫。未來可建立一個「專業志工平台」,媒合各種組織樣態的專業人員。例如,水電工程、建築裝潢、農業輔導、行銷企劃,乃至心理諮商師,以「ESG志工」的形式,為光復鄉提供深度的專業支援。他們可以協助評估房屋結構、規劃水電管線、設計社區空間、產業輔導,甚至協助地方NPO,建立更有效率的管理與募款系統。這不僅提升重建的品質,也讓企業的社會責任從「捐贈者」轉化為「共創者」。
二、以「移動力」為槓桿,串聯地方社會網絡
交通,是串聯所有社會機能的神經系統,也是筆者的研究領域。在此階段,重建「移動力」應也是優先要務之一。這不僅是提供接駁服務,更是要恢復地方民眾基本應有的交通人權。或許,可借鏡「微光134行動」的經驗,由NPO發起募資購置車輛,並培訓在地居民(特別是需要工作機會的中壯年)成為駕駛員,建立社區出行接送的共乘服務。
這個系統不僅解決就學、就醫、採買的基本需求,本身就是一個微型的社會救助網絡,同時,也創造在地的就業機會與經濟循環。更重要的是,它讓孤立的點(家戶)得以串聯成線(交通路徑),再擴展成面(社區網絡),為人際互動、資訊交流與情感支持,提供不可或缺的實體基礎。
三、賦權在地組織,扮演政府與社區的「中介樞紐」
921地震的經驗告訴我們,高效的重建,離不開專業NPO扮演的「中介樞紐」(Intermediary Organization)角色。這些組織如同翻譯機與潤滑劑,一方面協助社區將複雜的需求轉化為可執行的計畫,另一方面,也幫助政府的龐大資源能精準落地。
光復鄉應積極扶植地方NPO,讓他們承擔起這份關鍵任務。政府應下放部分資源與決策權,透過「社區參與式預算」等機制,讓重建的藍圖由下而上、由在地居民親手繪製。正如尼泊爾震災重建的經驗,當官方機制失靈時,由社區主導的重建運動反而更能凝聚人心、傳承文化。
第三階段:光復(Revitalize),打造永續的地方經濟系統
「光復」,不僅是地理名稱的回歸,更是經濟命脈與文化榮光的重生。此階段的終極目標,是完成從「社會系統」到「經濟系統」的轉化,讓光復鄉能憑藉自身的獨特價值,開創出可持續的生計模式。
一、從「地方創生」視角,發展體驗式文化觀光
災難摧毀農田,卻也提供一個重新思考地方價值的契機。光復鄉的阿美族文化、糖廠的歷史記憶、馬太鞍的濕地生態,都是獨一無二的珍貴資產。如何改採「地方創生」理念,創造專屬於光復鄉災後的地方感,推動可以創造不同工作樣態的地方事業,讓失業者可以重新獲得工作生計,一般人可以支撐生活所需,將是接下來地方要面臨的艱鉅挑戰。
想像在若干時日之後,當街道市容逐漸翻修之後,或許地方組織可以藉由「重建小旅行」,邀請外界民眾以「工作假期」的形式,參與社區的修繕或農地的復耕;可以舉辦部落的傳統樂舞展演與工藝市集,讓文化成為吸引人潮的亮點;更可以與旅行社合作,設計深度的生態導覽與文化解說行程。這些活動不僅有機會帶來人流與金流,更重要的是,它讓在地的文化與故事被看見、被尊重,從而重建地方的集體自信與光榮感。這正是日本311震災後,透過推動「心靈重建」與傳統文化展演,向世界傳遞堅韌形象的成功之鑰。
二、倡議「社會消費」,讓每一筆花費都成為支持的力量
比捐款更永續的社會大眾支持,是「消費」。我們必須大力倡導「社會消費」(Social Buy)或「影響力消費」(Impactful Consumption)的觀念。這意味消費者(無論是個人或企業)的每一次購買,都是在為一個更美好的社會投票。
專業組織或許可以建立一個光復鄉的「線上選物平台」,將在地的農特產品、手工藝品、旅遊服務等,統一上架、統一品管、統一敘說品牌故事。同時,積極與企業福委會或採購部門合作,將這些產品納入企業的贈禮或日常採購清單中。當一家企業決定將中秋禮盒從連鎖品牌,換成光復鄉的有機米與手工皂時,它不僅完成一筆交易,更是為地方創造真實的訂單與工作機會。這種模式,將災民從「等待救助的弱者」,轉變為「提供優質產品的生產者」,這份尊嚴的轉換,是金錢無法衡量的。
三、打造「支持型經濟體」,讓青年回流、百業共榮
當觀光與消費的需求被創造出來後,一個支持在地創業的「微型經濟生態系」便有了萌芽的土壤。政府與民間可共同設立「地方創生基金」,提供低利貸款或創業啟動金,鼓勵青年返鄉開設特色咖啡店、經營民宿,或是投入智慧農業。這些新創事業將進一步豐富地方的產業樣貌,吸引更多人才回流,形成一個正向的循環。
最終,盼望光復鄉的重建不是一場悲情的災後復原,而是一次浴火重生的「地方再造」運動。它以「社會系統」的穩定為基礎,透過「培力系統」的串聯,最終開創出一個多元、韌性且充滿在地文化底蘊的「經濟系統」。
從災難中尋找意義,在洪水後看見生機
災後重建是一場漫長的重建馬拉松,考驗的不是一時的爆發力,而是長期的耐力與智慧。光復鄉的未來,取決於我們能否超越傳統的賑災框架,以更宏觀的系統性思惟,將每一次的挑戰,都視為轉型的契機。這趟從「修復」到「光復」的旅程,是一個「以人為本」的價值選擇。它始於看見人的需要,但不止於滿足需要;它更要進一步創造機會、賦予能力,最終與在地居民一同找回決定自身命運的權利。
本文章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遠見》立場
(作者為逢甲大學社會創新暨永續碩士在職學位學程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