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市西北郊的海淀區,是高等學府和研究單位集中的地區。著名的天體物理學家方勵之,就住在海淀區的黃莊保福寺,一棟高層公寓的十一樓。
二月二十二日,海外及台灣的華人社會正為北島發起的簽名運動一片沸沸揚揚,北平市卻寧靜如桓,一絲兒風聲都沒有。知識分子之間有一些耳語(「你知道北京市最大的新聞嗎?」),中共「司法部」在這一天透過「新華社」發表聲明,譴責簽名運動,但是消息還沒有見諸報端(第二天「人民日報」以不顯著的地位刊登在第一版的右下角),參與和關切此事的人還在屏息等待。
剛剛收到邀請函
就在這樣的氣氛裡,本刊編輯往訪方教授。當時,他正在客廳裡接待幾位外國友人,他們都是聞風而來,表達關懷與支持之意的。一位外國女士影印了許多份「致鄧小平與人大常委會的公開信」,讓方家的客人都能簽名。
方勵之笑聲爽朗。客人走後,他透露,剛剛接到電話通知:美國總統布希邀請他參加二月二十六日在長城飯店舉行的晚宴。另外得到一個未經證實的消息:三月份召開的人民代表大會七屆二中全會,已經把「大赦」列入議程。
訪問進行當中,美國大使館派人送來正式的邀請函。接著就有外國記者打電話來求證此事,並詢問方教授打算向布希說些什麼?
只聽到方勵之在電話這頭回答:「是的,我剛剛收到。嗯,我想,那是一個大型的宴會場合,我不見得有機會說些什麼。如果要談的話,我想是談人權吧。」
記者追問的是新聞,但是方教授在與本刊編輯兩個小時的談話中,把眼光放得更遠,說得更深刻。以下是訪問摘要:
問:北島發起這個運動你事先知道嗎?你認為能收到什麼效果?
答:我知道一點。這種事情不能期望馬上有效果,但是它給人留下印象,慢慢積累,越來越多人知道,就會起作用。
簽名的順利出乎我意料,三天就找到這麼些人,而且這些人都是很有地位,以前很少介入政治的。他們站出來發言,這本身就代表了一種強烈的責任感。
所以我現在對中國的前途反倒特別有信心,因為大家不能眼看中國就這樣下去,必須要想法改變現況。
請看台灣貓
問:但是也有很多知識分子有很深的無力感。
答:是的,社會主義統治四十年,如果說有什麼政治上的成就,那就是讓知識分子覺得無力。我知道很多人灰了心,包括這次有些人不願意簽名,他並不是不同意,甚至也不是害怕,他就是覺得根本沒有希望,沒有用。
問:這一年,知識分子好像特別灰心失望,為什麼?
答:主要的困難在領導人,意識形態上太僵化。鄧小平剛上台的時候還有一定的朝氣。他不是說嗎:「管他黑貓白貓,會抓耗子的就是好貓。」可是後來,他還是沒有照這個觀點去看事情,否則的話,他應該仔細看看,人家台灣貓、香港貓、新加坡貓,多少也逮了兩隻耗子,為什麼不肯多跟人家學學呢?
說穿了,他還是堅持他的社會主義,思想並沒有開放。改革十年以來,問題顯現太清楚了。
問:這是不是基於一種恐懼改變的心態?
答:我覺得是馬克思主義的作繭自縛。馬克思主義的特點就是唯我獨尊,認為別人都不行。整個共產主義體系的所有領導人都面臨這個問題,跳不出這個框框。馬克思主義使用科學的語言,其實是一種宗教,它是要控制人的,要你完全信仰它,照它的生活規範去做。
因為是宗教,所以把意識形態看得非常重。拿我來說,我常在想,他們為什麼要對我這麼重視呢?其實我既不想奪權,也不想組黨,絕對沒有這個想法。可是在他們看來,我的言論對他們的意識形態造成很大的威脅,因為我等於證明他們的意識形態錯誤。
四十年一覺黨員夢
問:到現在為止,這個宗教還是擁有不少信徒的。
答:是,不過很多人慢慢覺醒了,認為幾十年共產黨員的生活是一場夢。我已經不只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尤其是一些黨工人員,本來在大學裡也是學物理什麼的,現在這場夢做完,發現自己專業也丟了,什麼都沒有。
問:台灣的知識分子常常在討論所謂「中國結和台灣結」的問題,他們總是問:「中國在那裡?」你認為呢?
答:我認為不必強調中國在那裡。中國人太愛談愛國主義,民族認同感特別強,把中國人、外國人分得很清楚。其實世界的潮流走向國際化,我們面臨的是全球性的問題。為什麼我一定要愛黃河,不可以愛大峽谷呢?
中國人以為自己是泱泱大國,見多識廣,可是當別人都已經世界化以後,這泱泱大國反而顯得小了。
我也不贊成強調中國傳統,這是另一種作繭自縛。世界上好的東西我們都可以學,丟掉一些老東西怕什麼?讓它們成為歷史,然後當作歷史來欣賞。
問:所以,你是主張每個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對自己負責?
答:對,我沒有必要為一個我不知道代表什麼的「中國」去負責,我也沒有必要和其他的人都一樣。
中國人總是期待亂世出英雄,期待有一個楚霸王或劉邦之類的人物來拯救我們一下,或是想出什麼高明的解決辦法。其實現在的社會是國際社會,沒有誰是超級英雄。嚮往超級英雄,很容易造成專制,出現秦始皇。
問:這的確是一個比較能夠展現個性的時代,但是中國人大部分還沒有養成這樣的習慣。我所見到的大陸知識分子,有一些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答:可是,如果要我去告訴他們怎麼做,那肯定又錯了,我又成了權威了。
我的學生常常問我:「方老師,我該做什麼?」我一律不予回答,我說我不做青年導師。如果再出現青年導師,中國又完了。各人要去找各人的路,我只能對我自己負責,這樣中國才有一點希望。
問:你認為大陸的改革可以持續下去嗎?
答:只要「開放」這個條件不變,我想中國還是可以向前走。目前當局能做的,差不多已經做到了盡頭,特別是鄧小平這一代,已經很難改變,不過他們總歸是要過去的。
問:要等他們那一代自然消滅?
答:當然大家也不願意等,但是目前看來只好如此。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我們可以預作準備。要讓積累的效果真正產生變化確實要等他們過去,可是現在不積累,到時候就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