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行政院經建會的估計,全國約有1萬名卡奴,欠債原因並非單純的過度消費,這些人多半無專業、也無祖業,只要台灣經濟一日不改善,他們的處境,很可能降臨到每個人身上。
卡債問題,滲透到社會各階層。從台商的老婆、城市中下階層、專業的中產階級,社會各個階層都有人成為卡奴。
經商失敗型卡奴
舊時風光,折翼經濟無底洞
看著五歲小兒子的照片,45歲的劉美雲(化名)眼眶倏地泛紅,斗大的淚珠不經臉頰,直接滾落在衣服上。
台大醫院北棟一樓星巴克咖啡座上,左手食指、胸前鎖骨下方各包了一塊白色紗布,劉美雲拿出一支外殼裂掉的手機,螢幕畫面是一個大眼睛的小男孩,「你看他好可愛啊」,顧不得老王賣瓜,直誇兒子可愛,「他是我這幾年活下來的理由!」劉美雲是個負債320萬的卡奴。
3月底到台大醫院看診,醫生在她左手指、胸鎖骨下方做了肌肉切片,終於揭開她兩個月來的謎團:臉、身體、手指關節一塊塊會發癢的紅疹,並非皮膚科醫生所診斷的過敏,而是一種罕見疾病「皮肌炎」。
這是一種會攻擊內臟平滑肌的惡疾,無法根治,通常由皮膚癌所誘發,但奇怪的是,劉美雲並沒有得皮膚癌,醫生一邊開立重大傷病證明,同時鐵口直斷,是壓力所導致的免疫系統病變。
劉美雲手上信用卡、現金卡共22張,在19家銀行欠下卡債320萬,每天有接不完的催收電話,平均每兩天就要軋一次卡債,維持「以卡養卡」的生命循環。
儘管被卡債所逼,但劉美雲仍由衷地說:「也還好有卡,三個孩子才能過到今天。」但逐步升高的償債壓力,卻在她的身體上烙下印記。
劉美雲曾經過著十分優渥的生活。一家四口住在房價昂貴的台北市安和路,小孩念的是私立貴族學校,甚至有一段時間還開著賓士E230房車。
「我們的確風光過,」劉美雲丈夫過去是出口貿易商,她只專門在家帶小孩,但先生的生意隨著台灣景氣下滑,而一路走下坡,一年多以前更避居大陸,連養家的錢都斷炊。
為了維持一家四口的生活,無賺錢能力的劉美雲,一張卡借過一張卡,陷入經濟無底洞,也讓健康亮起了紅燈。
過度消費型卡奴
為虛榮與名牌,銀行稱卡賊
卡奴,究竟是賴皮鬼還是可憐蟲?從立委徐中雄去年底提案,限制卡債利率,至今全社會為這個問題爭論了至少四個月。
一名出身外商銀行、目前擔任科技業主管的金融界老兵,為卡奴族做一番切割:愛虛榮、買名牌,欠一屁股債,再賴給銀行的是「卡賊」;而真正的卡奴,應該是被生活所逼的邊緣人,他們才值得同情。
在輿論壓力下,行政院在3月底緊急成立「卡債關懷小組」,小組召集人經建會主任委員胡勝正說,在51萬卡債族當中,至少有1%∼2%、約5000人到1萬人,欠債原因並非過度消費,而是因經商失敗、遭逢變故、突發疾病等不可抗力因素導致,這些是最值得社會同情且關注的一群。
前台北國際商銀駐日代表李儀坤,曾在亞洲金融風暴後派駐日本六年,對於卡債問題,李儀坤認為,銀行該被譴責,金管會也難辭其咎。但台灣的卡債問題和日本類似,背後還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就是經濟基本面轉壞。
台大國際企業學系教授巫和懋指出,卡債問題的本質是經濟問題,誰該負責?答案很清楚。
生存掙扎型卡奴
無祖業無專業,只求溫飽
曾經富裕的劉美雲,目前固然苦,至少還風光過,更多卡奴卻是從頭到尾都在生存邊緣掙扎。
43歲的黃文發(化名)是一名計程車司機,有二個小孩,太太帶小孩沒上班,家裡經濟只靠他一天開車超過15小時,一個月勉強賺4萬5000元在支撐,截至去年12月底,他的卡債累積高達280萬元。
1999年6月是他生命中的轉捩點,開計程車的他,出了一場車禍,最後以30萬達成和解,分15個月還清,每月攤還2萬元,雖然他沒欠卡債,但卻開啟了他的卡債人生。
高中畢業的他,在肇事後到一家小公司當老闆司機,太太兩次臨盆,從頭到尾都是太太自己坐月子、帶小孩,黃文發總是趁中午時間開老闆的車回家照顧太太,經過幾次被老闆察覺,他又失業了。
重操舊業開計程車卻碰上SARS,向車行租車,收入幾乎等於成本,有工作等於沒工作,於是他做出這一生最大膽的決定:買一輛新車自已開。
車價65萬加上利息,共78萬元,這些錢最後都透過信用卡、現金卡償還。至此,他欠下的卡債已近百萬。到2004年時,他的二女兒又出世、老大要上幼稚園,太太被兩個小孩綁住,根本無法上班,他的壓力更大。
今年農曆年假期間,他特意開車來回北宜公路八、九趟,希望自已累到睡著,很自然地出一次大車禍,好讓保險公司賠上一筆,供兩個女兒繳學費。
卡債協商機制推出後,他想這是唯一出路,但出面協商後,銀行開的條件是80期、利率12.88%,每期要繳款4萬1000元,等於是他一個月的收入。卡債協商機制對於他來說,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
法律扶助基金會台北分會會長林永頌律師說,依照他們接觸數百名卡債求助者的經驗,那些「既無祖業、又無專業的一般大眾,只要家人或自已出點差錯,那怕只是轉職不順,都很容易掉進卡債陷阱。」
家逢變故型卡奴
複利債滾債,中產也投降
即使有專業,也不能保證一路平安,卡債族與非卡債族有時只是一線之隔,唇亡齒寒。
顏秀慧(化名)是個銀行員,專做企業放款,已有15年放款經驗,曾是令人羨慕的專業人士、中產階級。但六年前,因母親遭倒會,她的人生從彩色變黑白。
倒會債務多達3000萬,賣掉房子還不夠還,顏小姐挺身為母親揹債100多萬,包括信貸、信用卡預借現金、現金卡借款,全用上了,「我算是資深員工,而且就在銀行工作,因此銀行給我的額度很高,」當時家境還算不錯,顏小姐有自信能「轉」得過來。
事實卻是複利滾利,遠超過她的想像,數度舉新債還舊債,六年來債務累積超過一倍,達300多萬,六年後的今天,每個月最低應繳金額就要10多萬,上班以外的時間,幾乎都在找錢。
「我就像一隻蝸牛,除了工作不得已要和人接觸外,其他時間就待在家裡。」38歲了,不敢談戀愛、不敢找朋友,只怕別人會投以異樣眼光。
六年來從未逾期繳款,但雙卡信用緊縮,斷了她以卡養卡的後路,最近已撐不下去。想勇敢參加債務協商,但如此一來,自家銀行會發現她天大的卡債,公司不可能雇用財務有問題的員工。
要不要勇敢出面協商,成為她有生以來最大的徬徨。吐了一口大氣,顏秀慧低沈且虛弱地說,沒辦法,已經走投無路了。
雙卡急凍,地下錢莊橫行
當台灣從均富社會走向貧富差距擴大,愈來愈多人謀生不易,必須調適心情,把過去的生活水準往下降。
「當經濟從高水位下流向低水位,全社會都要面對生活方式的調適問題,」台大心理系教授黃光國說。
黃光國以自家為例:祖父是宣統皇帝的御醫,全家曾由台灣遠赴中國滿洲,家境非常富有,但在逃難返回台灣的過程中,卻散盡家財,「我媽媽在滿州習慣坐三輪車,當時台灣人都在走路,回到台灣習慣仍改不掉,大家覺得奇怪,我媽媽為了家計向朋友借錢時,怎麼還搭三輪車。」
黃光國用一句話形容大部分卡債族的宿命,「人是習慣的奴隸,雖然很痛苦,但是必須努力調適,這是卡奴該負的責任。」不過,黃光國更責備經濟政策方向錯誤,導致卡奴滿街跑。
令人憂心的是,當政府開始限制銀行雙卡業務後,是不是讓這些生活有問題的人,轉向地下錢莊求援?又產生另外一個問題。
萬泰銀行一名外訪催收主管表示,卡奴是反映經濟惡化的一種型式。
萬泰銀行外訪催收主管說,老資格的銀行催收專員不會對債務人客氣,但心中有一把尺,常常在登門訪視債務人時,一邊催債,一邊掏個1000元、2000元給債務人當生活費。
銀行在中南部大都只剩存款功能,很多住在南部鄉村的民眾,只知道存錢,根本不懂怎麼和銀行往來,他們往往在缺錢時,轉向地下錢莊求援。
這位外訪催收主管說,雙卡業務急凍,讓地下錢莊鹹魚翻身。
這位外訪催收主管去年10月,到台南縣安定鄉某個村訪視債務人,赫見村裡十戶有三戶的牆上,被潑上大片紅漆,「顯然是地下錢莊幹的,令人怵目驚心,狀況比台北還嚴重。」
發卡像辦案,財神變瘟神
據中央銀行3月公布統計顯示,我國民間借貸利率,已出現飆高跡象,平均民間借貸利率,從去年8月平均24.32%,微升到今年2月的24.8%。但同時期五大行庫:台銀、合庫加上三商銀,加權平均放款利率,卻不增反減。金管會認為,民間借貸利率升高,可能與銀行消金業務信用查證更嚴,民眾轉向地下錢莊借貸有關。
現金卡每1萬元借款每日利息約5元,地下錢莊在半年前利率約在13∼15元,現在飆升至約66元,甚至更高。
為控制系統風險,金管會自去年7月起祭出一連串降溫措施,過去隨處可申辦的雙卡,突然變得一卡難求。
今年3月,在出版商工作的李敬文轉換工作,想辦一張有停車優惠的信用卡,方便在新工作地點停車。當他走進銀行大廳,表明要辦信用卡,年輕行員乍聽之下,挑眉又吐舌地說,「辦卡哦……,」一副質疑的表情。
行員見李先生西裝筆挺,並未拒絕辦卡,但劈頭就問:你的薪水是轉帳的?還是領現金?李敬文一臉狐疑,辦卡就辦卡,幹嘛問這個?因為轉帳表示長期雇用,領現金則可能是按件計酬,銀行現在只針對長期受雇者發出新卡。
行員的口氣像刑警在辦案:你有沒有帶雙證件?除了身分證外,還要出示另一張有照片的證件,接著又要財力證明,薪水單或是薪資扣繳憑單,如果是薪水單,還必須是電腦列印、裝在保密信封裡的才行。
辦一張卡要過五關、斬六將,猶如進京趕考,感覺很不舒服;在消金地震後,客戶從財神變瘟神,與過去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銀行可以不再玩消金,但台灣景氣一日不好轉,缺錢的人就不會消失,現在是銀行在頭痛,但總有一天,會變成警察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