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西城,與人民政協禮堂相鄰,在四周金融一條街聳立的玻璃帷幕大廈之間,杵著一條簡陋的胡同,紅磚牆上被人以白色噴漆突兀地噴上了好幾個扭曲的「拆」字。
這裡是大喜胡同,也是金融一條街一帶僅存的一片胡同。
二個月前,拆遷公告一貼,就開拆了,居民陸續也都搬得差不多了。
拆胡同 拆掉老北京的生活
一拐進胡同,金融街的喧囂,完全阻隔於外,像是兩個世界。走進暮冬寸草不生的闃靜庭院裡,一群穿著解放軍戲服的演員,正在其中一戶保存較完整的宅院裡進進出出,這處八點檔連續劇拍攝場景,成了整條胡同最有人氣的地方。
再往更裡頭的院子逛去,才發現有一對老夫婦正坐在自家廳裡泡茶、聽京劇。老夫婦原本都是軍醫,三十年前配到胡同裡這處公房,退休後就賦閒在家寫毛筆字、背詩詞、看京戲,或在院子裡蒔花種菜。
三十年來,老先生習慣在暮冬時為院子裡的葡萄剪枝,令其春天生長得更繁茂。今年,望著架上乾枯的葡萄藤,他無奈地搖頭說:「天意高難測,什麼時候得搬走都不知道,今年不替葡萄剪枝了!」
在老先生的記憶裡,這片胡同昔日住過蘆溝橋抗日名將宋哲元,以「錦什坊」這條小吃街與人民政協禮堂為鄰,熱鬧非凡。大陸知名作家張恨水的小說《啼笑姻緣》,便是以大喜胡同為背景。
「如今回想起來,特別蒼涼,金融一條街,可把我們給坑了!」老先生苦笑著說,老鄰居們都搬到五環、六環外的廉價經濟適用房去了,現在沒有知音一塊下棋、抬槓了。
釘子戶 力抗政府拆遷令
胡同裡的老夫婦,一如絕大部分老北京市民,默默地接受動遷的命運;只有少數不願意搬走的,被市政府及開發商視為「釘子戶」。
其中,也有人選擇狀告北京市政府。
1月5日上午九點,北京市法院首次開庭審理一樁特殊的動遷訴訟。原告是一位五十歲、褐髮碧眼、西方面孔,卻一口道地京片子的華新民;而被告竟是北京市政府規劃委員會。
華新民,北京胡同裡的眾多拆遷戶,大概沒有人不認識她。祖父是中國第一位留法的建築師華南圭,曾擔任北京市規劃委員會的總工程師,娶了波蘭女子;父親華攬洪,也是留法知名建築師,娶了法國女子,文革期間移居至法國。
祖父、父親都曾是北京市容規劃者,現在華新民卻要狀告規劃委員會,「這真是再諷刺不過了!」她苦笑表示。
華新民解釋,胡同裡的宅院在文革後成為政府發配的公房,住進超多人,變成了大雜院。因為不是自有產權,無人願意花大錢修繕,宅子就這麼愈住愈爛。
不過她指出,部分胡同宅邸仍有文革前便存在的私人產權;只是文革後,宅子主人逃了,房子被一堆居民給占了。
華新民的家便是如此。1914年,她祖父買下長安大街東北邊的無量大人胡同(文革後改稱為紅星胡同)兩千多平方米的土地,親自設計了一大棟中西合璧的房子。當時,與祖父往來的中法建築師經常到華新民家院子裡聚會,可說是中國早期有名的建築師沙龍。
現在,老宅卻即將變成香港馬會的北京會所,整個無量大人胡同,目前是個一萬六千平方米大的工地土坑!
救胡同 相機對抗推土機
老宅子對小時候的華新民來說,「一邁腳就能乘涼,而且我常在院裡用樹葉包餃子,辦家家酒!」1976年文革末期,當時二十二歲的華新民,與家人逃回法國,童年記憶、故宮的紅牆黃瓦卻令她魂牽夢縈。於是她帶著先生、女兒,又回到了北京,「沒辦法,我太想北京了!」
回到北京後,華新民卻親眼見這十年來,胡同漸漸消失。1997年起,她開始為保衛胡同奔走呼號。2002年開始,她跑遍北京胡同,挨家挨戶敲門拜訪,拍照、做紀錄、辦展覽、投稿報社、上書規劃委員會,急切地想救這些頹危的胡同。
拿出珍藏家中的相本,華新民細數有七百年歷史的磚塔胡同、大金絲胡同、曹雪芹故居、齊白石故居、小羊圈胡同的老舍故居……,一幀幀垂花門、抱鼓石、梁柱彩繪精緻,院落綠意盎然的宅邸躍然紙上。但是除了名人故居,其他都是已經被拆除的院落,徒留照片與地名。
「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不能放棄了吧?」她反問,「絕大部分的人在沈默,我要拿美麗的照片作武器,用照相機對抗推土機!」華新民激昂地說。
「不管美醜問題,胡同被動遷的居民,對自己所住的地方沒有發言權,」北京大學建築系教授柏藍芝觀察指出。
為門面 40萬人被迫搬遷
動遷,在今日的北京,隨處上演。
在城市邊緣,近幾年為了奧運會的建築,北京市動遷了四十萬居民。而二環內舊城區的胡同動遷,更是無比激烈;尤其見證著古都的變貌,更凸顯北京城市規劃的問題。
二環內的舊城區,是北京的市中心精華地段,自1949年以來,便聚集著中央政府辦公室,再加上北京市府辦公室、各國大使館、各省駐京辦事處。偏偏政府單位不斷擴充,開發商要圈地蓋高樓、修大路;被騰退的,是老舊的建築。胡同的老北京居民,變成了北京追求現代化的絆腳石。
「一個城市新到一個程度,不禁讓人開始想,這是用什麼換來的?」清大教授吳煥加之女、建築碩士吳華感慨。
1970年代初,舊城牆拆了,變成二環道路。這十年來,舊城裡六千多條胡同,只剩下二十五片星星點點的遺跡,供觀光客憑弔。
北京建築群得以換上現代化的嶄新外衣,是以皇室紫禁城的孤伶,與庶民胡同的消逝所換來的。
國外建築師指出,中國不能以文革時期那種「破四舊、立四新」的紅衛兵抄家心態,來進行城市規劃。
吳華認為,許多開發商藉著北京市政府急於更新城市的名目來炒地皮,是在理論前提對的情況下,做錯的事。
「一個城市應該是進化,而不是革命,」吳華憂心地強調,「北京最大的資產就是城市的記憶。忘記歷史,是沒辦法有遠見的。城市規劃沒有遠見,不全面關照,這一刀下去,就是一片胡同不復返。」
惡循環 古蹟讓路給車走
讓老建築做出犧牲的,還有北京的交通困境。
「交通的骨架,決定一個城市的輪廓,」曾撰寫《城記》一書,探討北京歷來城市規劃的《新華社》記者王軍點出,「而北京是用汽車的尺度,不是用人的尺度來做規劃。」
北京市區塞車問題嚴重,去年更是一天成長一千輛小汽車。為了解決塞車問題,市政府永遠需要徵收更多土地造路,形成惡性循環。
「北京是個沒譜(意指沒準頭)的城市!」王軍提到,他只要約人碰面,絕對約在美術館東街的三聯書局,對方因為塞車遲到個半小時、一小時都不算稀奇;約在書局碰面,他可以邊等人、邊看書。
沒有從汽車數量這個源頭控管交通,王軍分析,北京的道路再寬、長安大街縱有十線道也消化不了。
1950年代,中國知名建築學家、梁啟超之子梁思成,預見北京舊城的胃納有限,曾向毛澤東提出建言,最好保留北京舊城,在西邊建立新的首都,卻不被採納,抑鬱而終。
梁思成第二任妻子林洙,1990年發表《大匠的困惑》,重申梁思成北京規劃藍圖,重啟北京規劃方向的討論。
現在,北京舊城六十二.五平方公里內,相當於台北市的四分之一,卻已經擠滿了一百三十萬居民。
人口、汽車同步膨脹,政府單位、開發商都需要土地;結果是,老建築物不見了,老居民則被擺到了偏遠、房價便宜的五環、六環邊上。
一環住高幹 六環窮光蛋!
珍.雅各(Jane Jacobs)於1961年所著的《美國偉大城市的死與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提到,城市是經濟發展與資本主義的引擎,而城市規劃則是涉及「分配」的政治。
她指出,1950、60年代,美國城市展開更新運動所導致的嚴重後果是,把貧民窟搬到了郊區去。
她指出,窮人是不能離開城市的。好比在北京,在王府井賣糖水就可以謀生,到郊區去,就沒了這樣的機會。
「一環二環住高幹,三環四環貪污犯,五環六環窮光蛋!」大喜胡同的老夫婦哼著的順口溜,說明了北京可能正以不恰當的城市規劃,製造貧富差距的社會問題。
「一個城市要有自覺,不能拋棄自己,不要有幾個玻璃牆,就以為自己現代化,」王軍嚴詞批判。他指出,北京自元大都以來規劃工整,每個城門是將軍,胡同是士兵,有秩序;「現在是誰(指建築物)都想當將軍,但只帶幾個兵。建築和建築之間沒有禮貌、沒有和諧,而是互相吵架、打架、吐口水。」
身為力倡北京城市革新的清大教授吳煥加之女,吳華卻與父親持相反論調。
堅持捍衛老胡同的她,曾隨父親旅居羅馬,受到相當大的震撼。她發現,羅馬以大理石建造的老建築毀壞不易,但中國人的木造、磚造房子,一把火燒掉就沒了。
「保護胡同的時候,這也是一種啟示,我們現在就不要再做出人家一把火就可以燒掉的建築!」吳華心疼胡同的不經住,因此,她憂心目前北京不少建案都強調一蓋上萬戶,而且蓋得潦草又倉促。
沒了胡同 北京就失了魂
「胡同是北京的根,四合院是北京的魂,沒了胡同,北京簡直是失了魂似的!」退休教師、自然之友會(梁思成之子梁從誡所成立)會員李樹榮,領著年輕人欣賞四合院前廊後廈的格局,指著四合院門口的抱鼓石上刻著的喜鵲、梅花,解釋這是「喜上眉梢」之意。
她成天拿著相機漫步在各處僅存的胡同裡,進行記錄工作,希望讓人瞭解,「胡同像一串珍珠似地串成一本書,記載著北京的歷史。這串珍珠不能散!」
大喜胡同的老夫婦望著糾垂在半空中的葡萄藤,喃喃地問著:「北京是富起來了,也長高了,但到底是前進了,還是後退了?」
這個答案,在四周都是大吊車的隆隆聲中,顯得很模糊。而令人懷念的老北京,已在快速消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