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小孩
開朗少女,林依裴。二十一歲,個子不高,白淨豐潤,紮著兩條小辮子,說話條理分明。她帶著自我調侃的語氣說,「我們家的家暴都是因為我引起的。」
依裴的爸爸第一次打媽媽,是因為不到兩歲的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鄰家的小孩喝養樂多,媽媽見了心酸,第一次開口向爸爸要錢,只要100元,卻換來一巴掌。
從她懂事以來,就知道爸爸會打人。有外遇的父親幾乎不顧家,三個女兒靠媽媽做手工養活。念幼稚園時,依裴曾被父親用皮帶抽打,手腳滿布一條條紅腫的傷痕,無法上學。
但她是家裡最勇敢的小鬥士,面對柔道兩段的父親,她握緊小拳頭,不怕死地回打。只要父親臉色不對,小小的身子會飛快趕在父親之前,搶到家裡的棍子。即使最後,她往往被打得更悽慘。
上了小學,她還是常常帶傷上課,難過就躲到廁所痛哭,老師和同學常圍在她身邊安慰說:「依裴,妳要堅強。」
絕大多數的時候,她的確很堅強,當幹部,參加合唱團,還是升旗典禮上的司儀。「我不能選擇什麼樣的家庭,但可以選擇我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她總是用這樣的話讓安慰她的人放心。
小六那年,輔導老師從一項心理測驗裡,發現依裴不尋常的早熟,請媽媽到學校來,瞭解情況後,他告訴依裴,可以去找社會局。
有天下課,依裴一個人跑到基隆社會局。她孤單地坐在椅子上,直到一位社工前來詢問。她冷靜說完爸爸打人的過程,社工半信半疑,要她請媽媽來一趟。
媽媽沒有去。在蟬鳴季節的6月,小學畢業典禮剛過,其他同學開心地過暑假,依裴的人生從此有了大轉變。
7月6日那天,她被父親拿旗竿打傷頭,送到醫院縫四針,醫院主動開了驗傷單。十二歲,是她最難過的一個生日。7月12日,她收到同學的祝賀卡片,壽星此時只能躺在家裡療傷。
隔日,她再度到社會局,頭上的傷勢引來一群社工圍觀。社工通知警察,然後叫母女立刻收拾東西離家。
當時家暴法還未實施,母女短暫在庇護中心停留後,接著藉由現代婦女基金會協助,開始打離婚官司,也多方申請補助,一步步重建新家。
為了幫助母親取得監護權,依裴以兒童福利法控告爸爸。她告訴媽媽,「如果官司打不贏,我也不會跟爸爸,我要帶著妹妹去流浪。」她用小手抱著兩歲大的小妹出庭,在庭外被奶奶罵不孝。但官司出奇順利,不到兩個月就定案。
幸運之神沒有遺棄她們,媽媽在三個月後找到工作,生活開始安定下來。七坪大套房,兩個人睡床,另外兩個人打地舖。依裴煮飯,大妹曬衣服。每個月的伙食費只有兩、三千元。早餐一杯豆漿,一個大饅頭,四個人分著吃;中午一人一包泡麵;晚上三碗陽春麵,也是分著吃。
這樣撐過了九年。現在一家四口都有工作,包括才上國中的小妹,四人幾乎無法同時在家吃一頓飯,「但一家人心在一起,」依裴覺得沒什麼可抱怨的。
「媽媽常說,路是人走出來的,愈是逆境,愈要想辦法向前,」摸黑走在沒有電燈的樓梯間,依裴滿懷自信地說。
回頭的丈夫
夕陽灑向田邊小路,陳儒國兩手矯健地轉著輪椅前行,兩個活潑的小男孩一人一邊,走走跳跳,後頭的李淑華,緩步移動受傷的腳,慢慢跟上。這樣的畫面不算美,但對浴火重生,捱過三年才聚首的這家人來說,已經很慶幸。
「早知道自己有憂鬱症,趕快接受治療,我們家就不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了,」右腿截肢的陳儒國說。
現年三十三歲的陳儒國,十六歲就自己開機車行,後來做起拖板車生意,結婚生子,月入10萬元以上,一切順心如意。四年前,他的人生滑一跤,過度相信員工,讓他生意失敗。娃娃臉的他,求職到處碰壁,無法接受一再的打擊,心情低落,自暴自棄,時常喝醉酒。本來脾氣就不好,受挫後,他聽不進去太太的任何勸告,生氣起來還會打老婆。
這樣的困境持續一年,讓他沮喪的心情更難以自拔,竟有了自殺的念頭。2001年6月9日,他買了汽油放在陽台上,準備自焚。李淑華發現後,拿去倒掉。他不死心,隔天一早又買汽油回家,第一次準備點燃汽油時,太太發覺,死抱著他。但他一心求死,即使看到小孩在家,仍不顧一切拿起汽油潑在身上,點火自焚。
烈火焚身的剎那,太太衝去救他,被火球反撲上身,但突然間陳儒國似乎清醒了,他衝去搶救被濃煙嗆傷的孩子,自己用人工呼吸救醒他們。
住進加護病房的陳儒國,全身94%燒傷,醫生判斷救活的機率很低,結果老天饒他不死,但他不放過自己。清醒後,他拔掉插在身上所有的管子,戳破新植的皮膚,三、四個月半口飯不吃,體重從七十公斤掉到三十公斤,「現在回想,那時他簡直像骷髏頭,很嚇人,」也被燒傷87%的李淑華說。
直到有天,兩個住在寄養家庭的兒子來看他,三歲的小兒子問他,「爸爸你什麼時候好起來,我好想回家。」這讓向來寵小孩的陳儒國心如刀割,重燃生命意志,開始進食,也熬過了三十多次的植皮手術。
醫生會診發現,原來他得到憂鬱症,以致無法從挫折中站起來。陳儒國開始接受心理輔導。歷經生死大關後,他脾氣變好,也開始懂得奉獻。他帶著妻子和小孩,在醫院當義工,鼓勵其他燒傷的病友。
最近陳儒國和太太接回分離三年的小孩,一家終於團聚。孩子們不再害怕形貌改變的父母。晚上睡覺前,小學一、二年級的兩個兒子,會跑到母親床前抱抱她,「兒子說,他們要把三年沒抱的都抱回來,」李淑華開心地說。
「我現在只想趕快好起來,滿心只想賺錢,」陳儒國急切地說。和丈夫有張夫妻臉的李淑華樂觀地說「我很願意和他,一切重新開始。」
堅強的母親
天,湛藍明麗。
仲夏午后,南島舞集在潺潺溪水旁表演,十多個皮膚黝黑的原住民孩子,奮力打鼓。有些觀眾注意到,其中一個孩子不怎麼笑。
表演開始前,團長莊珍莉用沙啞的聲音告訴觀眾,這是一群由單親家庭的孩子組成的舞團,希望得到大家的鼓勵。
暑假裡,他們一整月都在宜蘭童玩節表演,賺取學費。隆隆的鼓聲背後,每個表演者都有段傷心往事。
修長身材,鵝型臉蛋,五官分明的珍莉,帶著「大約」三十個孩子一起生活。最大的二十四歲,是小兒子;最小的兩歲,是孫女,其餘的,是別人生的孩子,卻都喊她媽媽。說是「大約」,因為他們來來去去,南島媽媽每天晚上睡覺點名時,才數得清楚。
四十八歲的珍莉已經當了阿嬤,臉上布滿滄桑和疲憊,但依然是美女。來自花蓮阿美族,她和部落裡大多數喝酒度日的族人不同。父親是老師,從小家裡就請老師教她唱歌、跳舞,刻意栽培。師專沒畢業,她嫁給部落裡的望族,家境富裕的獨生子。看似美好人生,惡運卻在她步入婚姻後,開始向她張牙舞爪。
婚後先生連娶三個小老婆。珍莉的觀念認為,結了婚就要跟丈夫到底,選擇忍受。但先生卻開始打她。有次追到她任教的學校打人,打到昏厥,還是同校的父親送她到醫院。
懷孕的珍莉依然被打。懷老三時,她挺著大肚子躺在床上,先生用腳直接踩下去,導致孩子早產。自殺過好幾次的她,下定決心離婚。先生把三個孩子都讓給她。珍莉帶著孩子回娘家,父親不諒解,把她趕出家門。鄰居見她可憐,塞給她車錢,她才能到高雄,重新開始。
自食其力的珍莉,靠著從小培養的才藝,出唱片,到那卡西駐唱,到電台上班,教原住民舞蹈、組舞團,一步步撐起自己的天空。先生卻因染上賭博,散盡家財。他去世時,最恨父親的二兒子堅持不肯參加葬禮,最小的偉偉卻是在葬禮上,第一次看到爸爸。
為了招募舞團團員,珍莉回到故鄉,意外發現許多國中中輟生來應徵。他們都來自單親家庭,有些是被父母打跑的。這些翹家的孩子,希望尋找落腳之處。
阿仁(化名)是其中一個。從小沒母親的他,一來就喊珍莉媽媽。阿仁的爸爸喝醉就打他,國中時他開始到處住朋友家。剛入團時,一天到晚手上都拿著啤酒。一喝醉,就把鏡子打破、門踹壞。他很敏感,和團員一起衝突就打架,很少吐露心事。有次知道爸爸住院,去醫院看他回來後,握住拳頭往鏡子上打,弄得血流遍地,自己抱頭痛哭。
進入舞團,孩子們不再流浪,重拾課本,種菜、捕魚、練舞、到處表演。舞蹈讓他們發洩不平的情緒,也重新贏回尊重,褪去壞小孩的身分,他們的行為漸漸有了改善,有些家長因此也改變對孩子的態度,讓珍莉很欣慰。
每天僅睡兩、三個鐘頭,珍莉努力撐下去。最近有人提供一塊上百坪的豬舍,她很興奮,至少孩子們以後睡覺可以翻身。「我們一切自己動手,要把豬舍變成很棒的家,」她綻開笑容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