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證明給了我一個錯誤的性別,我的父母給了我一個錯誤的名字。這麼多年過後,我終於可以成為我自己。(本文摘自《阿姨們》一書,作者為羅毓嘉,以下為摘文。)
認識她幾年了?2014吧,頭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他」。
在職場上,她以極為強悍的作風在業界聞名,偶然聽聞業界傳聞他在公司裡被稱作是──「那個講話開口總是帶刺的潑辣的惡毒老gay,」下一句接著的則絕對是,「又能怎麼辦呢?他講的話偏偏是那麼一針見血,專案問題在哪裡都給他一句話說完了。」
有一次聽說他在外頭開會,全然不理會業界對正裝要求的潛規則,一襲入時的合身短褲,配上高筒的彩虹長襪與平底鞋,把所有工作成果不盡如人意的對口單位,罵過一輪罵到人啞口無言,摸摸鼻子回去重新做出合規的成果。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gay」,然而他從來都不是gay。一直要到2017年──他才以50幾歲的年紀,向親朋好友同事從屬「出櫃」說,他不是「他」,是「她」。
姐姐一般的氣口,她要我先試那特製馬丁尼。說,不好喝我找酒保算帳。她還挑了挑眉頭。
不錯吧?她說。老娘推薦的總是不會錯的,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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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他的時候,曾與男人交往──其實交往的一直都是男人,但人們看著他只直觀地認為他是男同志。一個典型的,來自舊金山灣區的gay。可他不是,她說,我一輩子都在跟這種「轉變」的時刻奮戰。
打從有意識開始,我總覺得被生錯了身體,我以為可以把自己放在男性的身體裡一輩子。可是,可是一切都從這個「可是」開始,年過五十了,我想我還有多少時間?人生太短,未來太長,終於誠實面對不應該再這麼下去。
跨出去那步──艱難的不只是認同的疆界,而是意味著,過去那些將她看作男人所愛的一切,也都將以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她」。她不會再是男同志社群的一分子,她必須重新尋找自己所認同的核心,重新認識自己,和她所愛的人。
那遠遠比性別重置手術所經歷的身體的煎熬,還要來得更讓人困惑、坎坷。
曾經愛過的人,以及未來即將愛上的人。都因此而變得不同。
那是一趟無法回頭也沒有路標的旅程。
我的身體不屬於我。從來都不──那不是「變性」手術,手術本身只不過是把我原本的身體還給我,如此而已。
我的出生證明給了我一個錯誤的性別,我的父母給了我一個錯誤的名字。這麼多年過後我終於可以成為我自己──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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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變」之後的生活變得非常,非常不一樣。
那時在舊金山的電車站,有個男孩走過來,非常有禮貌地跟我要了聯絡方式,他說他覺得我的氣質很迷人。她說。
這是我不敢想像的一件事情,像我這樣的一個女人,不是我去找他,而是他來找我──你懂得這其中的分別嗎?我是可以被欲求的,我是吸引他的。
我們出去了幾次,吃晚餐,看電影,而他才不過28歲。這其中有一些讓我覺得不安與困惑的成分,比如說,他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摟我,吻我,而我的年紀差不多可以當他的媽。
他的媽媽──是的,那時聖誕節,他問我要不要跟他回家,與他的媽媽共進晚餐。她說。
我年紀甚至比他媽媽還要大。我的天。她說。
這樣不好吧?我覺得你媽媽應該會覺得不開心。尤其我又是一個「這樣的」女人。她說。
後來怎麼了呢?我問。
他很生氣──他甚至為此跟我吵了很大一架──他對我說,我的媽媽要怎麼看待妳,是她的事情;而我要怎麼看待妳,是我的事情。我們兩個的關係,是我們的事情。妳怎麼可以單方面地為我們三個人擅自做了決定,這是很自私的一件事情。
吵完了,而那個大男孩在餐廳就這麼把手摟進我的胸罩裡頭,我說,你別這樣,別人在看。她說。他便反問她,有誰在看?其實沒有。他就說,那麼我可以做這件事情吧?她說,可以,當然可以。
她說自己那時立刻就哭了。像一個16歲的女孩意識到自己能夠為人所愛一樣,像那時還未曾被愛情所傷害過地輕易相信了一個美好的可能。可能,而不是結局,因為人生是沒有結局的。
我們得這樣繼續過下去。
你懂我的意思嗎?親愛的。她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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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到了要躺上手術檯的那最後的時刻,我的家人還是嘗試著阻止我。她說。
但我只是告訴他們──家人不是我可以選擇的,但是我的人生我應該要可以選擇。我告知他們,我做了這個最重要的決定,而我會這麼做。你們可以支持,也可以不,但我不會再多說甚麼,我並不需要你們許可,我過了五十歲了,接下來的日子我想要為我自己,多活一點。
她喝完了杯底的最後一口馬丁尼。那馬丁尼有著苦澀而爽口的芳香。
像她的人生。
談話將至尾聲的時候,她要了簽單並且堅持不要我出錢。她還跟我討了一個擁抱,說,你要記得對每一個人都這麼溫柔,像我這對奶子一樣。
我便大笑出聲。我們便大笑出聲。像不曾被生活傷害過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