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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的肩膀-方勵之側寫

劉紹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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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銘

1988-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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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的肩膀-方勵之側寫
 

本文出自 1988 / 9月號雜誌 第027期遠見雜誌

今年春天,我在威大開了一門「文革後的大陸小說」。因屬大學部的課,各院系任何有興趣的同學都可以選修。教材也因此得全部用英文翻譯。八0年代初,美國大學出版社出了不少當時所謂傷痕文學的選集。顯著的例子有蕭鳳霞的Mao’s Harvest和林培瑞(Perry Link)的Subborn WeedS、Roses and Thorns。

拿出「大西洋月刊」

以文學價值論,「後八股時代」的小說比傷痕和「反思」作品強多了,可惜收集了阿城和莫言等人代表作的英文選集,尚未面世。

一個學期下來,讀了「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和「人到中年」這類令人心頭沉重的作品後,到最後的一課時,一位好學深思的學生問我:「中國的前途,究竟有沒有希望?」

這問題令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一般受過凡事要言之有據訓練的研究生,大概不會在班上提出這類只能私下表示意見的問題。但那位同學是二年級生,除了我這門課外還選了其他與中國歷史文化有關的課。他不關心中國,不會有此「怪問」。

要答覆這問題不難。油腔滑調一番,最後表示一下對前途「審慎的樂觀」就成。既然對學生打外交辭令有失職守,我就請他們稍等一下,跑到辦公室找出五月號的「大西洋」月刊來。那一期有一篇Orville Schell(薛爾)報導方勵之的封面特稿,題名「中國的沙卡洛夫」,長達十五頁,是我所看到英文同類文章中最詳盡的一篇。

我把薛爾這篇特稿鄭重的介紹給同學後,就在結尾的部分抽了幾段唸給他們聽。中國的前途如何,讓他們自己下結論好了。

「中國的沙卡洛夫」內容約分兩部分。前半部介紹他身世、職業、坐「牛棚」的經驗和被逐出黨的經過。資料取自大陸、香港和台灣刊物的有關報導。當然還有方勵之本人的演說稿和訪問。中國讀者會感到興趣的,想是方勵之跟薛爾的對話和薛爾對他的評價與印象。

相處越久,越被吸引

薛爾說,你初會方勵之,印象不過爾爾。可是他一開口說話,馬上改觀:「你即時會感覺到,站在你面前的人,不但智慧超人、信念堅決,而且「勇者不懼」。果然是「東風吹、戰鼓擂,現在誰也不怕誰」的強烈寫照。」薛爾認為,你跟他相處越久,越會被他這些特質所吸引。

方勵之這種一士諤諤的勇氣,在薛爾看來,是他人格的一部分。他的自信心顯而易見,但你絕不會發覺到任何傲慢的跡象。不但態度誠懇,更可貴的是:他半生雖然受盡政治迫害,但言談間從未表露過半點憤怨之情。薛爾說得好:「方勵之急著要推動的事,遠超個人恩怨之上,因此在他知性、政治和感性的思維中,早已沒有「仇家」的觀念。」

薛爾對方勵之的印象,從六月三日刊於「信報」關愚謙的「西德來鴻」得到印證:「……這次訪問我是突然襲擊,不速之客。我喧賓奪主地向方勵之提出了不少問題。他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在這方面他和劉賓雁的文人作風很相似,但在氣質上截然不同。和劉賓雁談話,他有時激動,有時傷感,有時晦氣,有時大笑;而方勵之是以一個自然科學家,四平八穩,一加一就是等於二,然後解剖為什麼「一加一等於二」的道理。

「他內心充滿了感情,但表面上毫不動聲色,甚至連身都不動一下,……方先生和劉賓雁都是憂國憂民的人。我的印象是他腦子裡所想的一切都是如何使中國富強起來。他頗有愁思的說:「什麼樣的模式才能適合中國呢?這很難說。但是,中國它必須有一個突破,突破了才能促進經濟的發展。」」

言行一致

一九八七年元月十二日方勵之撤職科大,調到北京天文台工作。大概事隔一月後,薛爾去看一個高幹級的朋友。他們瞌著瓜子聊天,漫不經心地看著一個電視節目。

忽然高幹朋友站起來走到睡房去,出來時面帶一種「同謀共犯」的微笑,把一疊厚厚的影印文件交給他。原來這是用斗大字體印出來的方勵之演講稿和訪問錄。字體大得即便是目力衰退的人在昏暗的燈光下也可以看得清楚。文稿附了目錄,依時序排列:一九八五年三月至八六年十二月。

方勵之以五大罪名被開除黨籍。這個「叛徒」的言論居然這麼體體面面的影印出來。難怪薛爾當時的反應是:不消說,一定是另一些「黑籍」人物幹的好事,以「地下文學」方式流傳。

內部參考資料

誰料高幹朋友告訴他,這是黨交下來給黨員的「內部參考資料」,人人得正襟危坐而讀之,以利批判。

「那你們的單位批判了他沒有?」薛爾問。

當晚在場瞌瓜子的還有高幹的妹妹(或姊姊)。她答道:「你知道嗎?在黨發下這些文件前,我們單位的同志對方勵之所知實在不多。我們知道他是科大的第一副校長,因學生示威遊行事件跟黨碰上了。如此而已。我們一來沒有特別注意他,二來,也不清楚究竟他代表什麼立場。

「現在黨既要我們讀分發下來的文件,我們對他的瞭解也加深了。不少人突然有了意見,覺得:「唔,這傢伙壞不到那裡嘛!他講的話,實在很有道理啊!」在我還不知事件會怎麼發展前,單位內已有不少同志不但對他要講的話極感興趣,而且對他的遭遇也非常同情。」

「那你們的討論會究竟開了沒有?」薛爾問。

兄妹二人都笑了。

「本人不幸是單位內召開批判方大會的負責人,」高幹說:「你叫我怎辦?黨的原意是要我們讀完他的言論後批判他的,現在這麼多同志跟他一鼻孔出氣。這種會,那能開?」

「那你怎辦?」

「這種事荒唐透了。最後我只得對大家說:「算了!算了!」隨後給領導同志寫了報告,說我們遵命讀了文件,大家也討論了,獲益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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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你所知,有沒有別的單位真的開過批判大會?」

「該有的吧。但依我想,黨的其他組織做的也是表面工夫。」

唱反調蔚為風尚

薛爾文內提到中國共產黨的形象在老百姓心目中「江河日下」的例子,我們已耳熟能詳,不必在這裡覆述。他認定大陸這一代的菁英分子,特別是在外國受過教育的,早已覺得黨的一切對他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日漸認同的外在世界。

黨內的僵化頑固派把方勵之、劉賓雁和王若望等所謂「離心分子」逐出家門,可能得一時之快,但實在是自毀長城;他們正需要這種不畏犯顏直諫的人物存在以維持民眾對黨的信心。方勵之事件後遺症,遠非中共始料所及。現在唱反調不但蔚為風尚,更是為人稱道的知識分子道德情操之表現。

在方勵之、劉賓雁和王若望等人出了「問題」之前,歐美國家的文人學者,一聽到中共向某某作家「開刀」的消息,馬上聲援。這種事做多了,當權的也見怪不怪了。但方勵之被開除黨籍,在科大「掃地出門」後,聲援他最熱烈、最徹底的倒不是我們這種海外獻殷勤的中外知識分子,而是身在大陸的老百姓。

這是中南海的「反動分子」最受不了的事。

方勵之這麼對薛爾說:「我能得到民間廣大的支持,感到非常安慰。有些人給我寫信,只寫「方勵之收」,居然收到!但我太太和我最感動的,莫如那些寄明信片給我的人,不但對我被撤差逐黨表示義憤,還自署姓名和回郵地址,好像全不把吃檢查思想飯的老爺看在眼內。也說明了一點:群眾再也不會因畏懼權威而默不作聲了。」

「中國的前途,究竟有沒有希望?」這是學生問我的話。我唸到這裡,特別提醒他們:如果我們有理由對中國的前途持「審慎樂觀」態度,非因方勵之這個人物的出現,而是這個科學家的言行操守,「喚起民眾」。中共怕的不是方勵之,而是人民雪亮的眼睛。

趙紫陽怎麼說?

薛爾報導最有特色的一節,該是方勵之在北京看到趙紫陽接受美國NBC電視台記者Tom Brokaw訪問,談到方本人的一部分。該節目特為美國觀眾而設,不在中國播出,因此方勵之看到的是「外部參考消息」。

原來一九八七年底,薛爾夫婦請方勵之夫婦在一家「觀光旅館」吃晚飯。飯後薛爾介紹他們跟Brokaw認識。Brokaw為製作一個中國特輯留在北京,剛巧前一天會見了趙紫陽。Brokaw因此問他有沒有興趣到試映室看看這位「國家首長」對他的「案子」怎麼解說。

薛爾陪看方勵之進了試映室,覺得能夠看到中國第一號人物通過美國大眾媒介對中國第一號「異議者」說話,實在是畢生難忘的經驗。

「最近我們有些黨員被逐出黨,或是被請自動脫黨,」趙紫陽喝看青島啤酒,親切地對Brokaw說:「可能有些美國人認為我們又吹冷風,又迫害知識分子了。我不同意這種看法。我想你已經熟悉方勵之這個名字吧?」

趙紫陽說到這裡,薛爾瞄了方勵之一眼:他正襟危坐,嘴角掛著笑意,面上微露迷惑之色。他全神貫注地聽著。

趙紫陽對Brokaw說的話,大意不過是方某雖然做了不少離經叛道的事,但一來沒有失去自由,二來還在重要的研究單位工作。作為一位科學家,他極受尊重。他被逐出黨,理由也簡單。身為黨員,就得守黨的清規戒律。不能遵守的話,那只得施「家法」了。

薛爾的印象是:趙紫陽說話既誠懇而又信心十足,使人憂慮頓消,一時忘記了他在一九八六年的冬天才「保證」過今後再不會難為知識分子了--可是還不到夏天,又吹起一陣冷風。

道德和宗教都不存在

儘管中共對待知識分子在年來變得比較溫柔敦厚,方勵之對自由民主的要求一樣絕不妥協。薛爾問他,他這一代人會留給中國下一代什麼精神遺產?

方勵之說:「讓他們知道共產主義的路子走不通。我們當然不能說馬列主義沒有一句話是對的,但至少得承認,立論基礎是錯了。」

「在黨內究竟有沒有馬克思主義的虔誠信徒?」

「沒有幾個了。今天中國的情況很糟。道德和宗教都不存在。或者,乾脆說沒有任何人去關心和理料我們的道德教育吧。黨以前多多少少會注意到這些問題,現在大家對黨和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已破了產。你問年輕人他們相信些什麼,他們會告訴你他們也不知道。

「他們對現代中國文化失去了信心,想不到有什麼東西可以值得驕傲的。除了那些因嚮往民主而保存若干理想主義色彩的年輕人外,我們可說是處於文化與政治的真空時期。」

「你對黨內改革派領袖存有希望嗎?」

「可能有幾個人還是蠻有理想的,但大體說來他們實在關心的還是權力。」

薛爾最後的一個問題是:難道你看不出黨內部革新一點兒希望?

到此關頭,方勵之的語調稍微緩和了一點。他說:

「即使領導階層的人缺乏改革誠意,我們也只好接受現實;事情就這麼來著。我們不能說成功絕對沒有希望。以目前形勢看,中共既是唯一的當權派,又沒有其他民主的管道流通,我們只好任由這些領導人掌舵,希望改革派有成功的機會。」

「中國的前途,究竟有沒有希望?」最老實的答案也正如方勵之所言:「希望改革派有成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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