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莞欣 攝影／日常散步・李盈靜 內文圖片提供／高翊峰
編按：小說家高翊峰，近日出版散文集《聊聊》，紀錄他和步入青春期的兒子夏之間的對話。每當兒子察覺到他情緒低靡時，就會問他：「是不是中年危機？」他這幾年歷經辭職離開職場、父親過世、兒子快速長大，苦樂參半的中年階段，該如何自處？
好發於40、50世代的中年危機，是怎麼一回事？
小說家高翊峰，近來有時會被15歲的兒子於夏提醒，「我青春期快來了，你的中年危機趕快處理好喔。」超齡的成熟用語，除了讓身為父親的他驚訝，也開始思考如何面對即將展開的初老歲月。
49歲的高翊峰，是知名的中生代小說家，也曾在多本時尚雜誌任職。幾年前，他辭去《FHM男人幫》雜誌總編輯一職，專心當個「寫小說的父親」。
有些中年危機，是重新尋找人生方向的迷惘。但高翊峰笑說，他始終知道自己的熱情所在：「寫小說和陪伴兒子，就構成了我全部的人生。」然而，40歲後的工作變動、父親離世、兒子在數年內快速成長，都讓他對生命有更多複雜的思索。
44歲離職寫小說、和家人過山居生活 在日常中創造無價的美好回憶
40出頭時，高翊峰在時尚雜誌擔任總編輯。他回憶那段日子，為了兼顧寫作和雜誌工作，他常在早上5點鐘起床，寫小說到9點再進辦公室。結束一天忙碌的工作後，下班通常已是晚上8、9點。若適逢月刊截稿期，往往是凌晨2~3點才能回到家。即使是週末，也無法完全放下工作，和家人相處的時間相當有限。
2017年，他決定辭去總編輯的職位，給自己一個新的嘗試：全職寫小說，也全職當父親。「如果從大學打工算起，當時我已經上班22年了。我想給自己3年的時間，給小說一次機會，也陪於夏到他國小畢業。」
因為愛山，高翊峰和家人在20多年前就搬到新店山上的社區。從家中的陽台望去，可以一覽台北盆地的風景。鄰居包括猴子、白鼻心、貓頭鷹、蛇，乃至於鍬形蟲、竹節蟲等各式昆蟲。山上也有菜攤和便利商店，一週只要下山採買1~2次。一家人在台北市郊，過著親近自然的微型山居生活。
不用打卡上下班後，待於夏4點多放學回家，就是父子間的「聊聊」時光。傍晚時分，兩人會出門到後山散步。有時，爸爸到河堤邊慢跑，於夏則拎著滑板隨行。
山上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小社會。高翊峰說，有別於都會較有距離感的人際關係，他和於夏在社區散步、打球，常會碰到認識的孩子。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因此更加緊密。
他不諱言，自己算是個「黏兒子」的爸爸。辭職後的幾年，他的週末時光不再有編輯、老闆、公關的工作電話，可以全心地陪於夏踢足球、騎單車、吃冰。許多日常的插曲，都是父親的美好回憶。像是父子第一次登上七星山、第一次看到於夏站上蛇板，成為有模有樣的滑板少年……。「我想在被允許的時間裡，盡情地溺愛夏。」
一輩子沒機會和父親好好聊天 失去爸爸的兒子，如何自處？
有別於和兒子親密的互動模式，高翊峰回憶，他和父親相處40多年，父子倆卻幾乎沒有「聊聊」的機會。
高翊峰形容，成長於苗栗小鎮的父親，是典型的傳統男性。脾氣固執，甚至有些火爆。小時候在三合院，外婆、媽媽、阿姨等女眷只能在廚房用餐。若是身為外長孫的他跑進廚房，就會被父親等長輩斥責：「男生不要進廚房！」
影響所及，在他的成長過程中，聊天的對象通常是母親。和父親的溝通常是單向的——上一代決定、下一代遵從。他還記得大學聯考時，父親抽走他的志願卡，從法律系的第一志願開始往下填，填寫完畢後直接送出。「我會讀法律，是因為他希望家族中有念法律的兒子。我連那張志願卡都沒看過。」高翊峰苦笑說。
後來，父親中風。儘管脾氣不再，病前就寡言的父親，病後則更加沈默。父子間的對話，幾乎成了「是非題」。例如，他會詢問，「要吃冰還是豆花？」、「出去走走可以嗎？還是要看電視？」而父親則以點頭、搖頭回應。
2019年，父親過世。他回顧父子一場，此生終究無法真正對話，走入彼此的內心。父親離開不久，他和家人一起到墾丁旅行，慢跑往返於墾丁大街和鵝鑾鼻燈塔之間。10幾公里的路程，他不禁想著：「我現在已經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兒子了，我該如何成為我兒子的父親？」
走過父後的憂傷時光 時常擁抱兒子、一個人跑步，慢慢迎向初老
最早讓他從喪父後的哀傷狀態中抽離的，是兒子於夏。對大人情緒敏感的於夏，很快發現他的不安與憂傷。在那次墾丁假期中，父子倆在南灣沙灘上漫步，一位陌生人請他協助拍照，一旁的於夏突然高高跳起。「他的奮力一跳，把我從悲傷中拉出來。」
在他眼中，孩子的心靈純粹而乾淨，有時會有如哲學家般、極富哲理的發言。像是，於夏曾在一次對話中問他，「是不是只有創造更多的記憶，死亡了，才不會有遺憾？」、「有時候專注在自己的問題，就很容易忽略最重要的東西。」
「大人其實懂，但可能在社會化的過程中忘記了。」高翊峰笑說，兒子是他一輩子的田野調查對象。父親蹲下來，用孩子的眼光重新看待世界。這個好玩的功課，一輩子也沒有結束的一天。
於夏今（2022）年就讀高中，父子感情仍然很好。高翊峰的手機桌面，就是於夏的笑臉。除了平日的聊聊，已步入青春期的於夏也不吝和家人擁抱。若是人在外頭不方便摟抱，則以擊掌替代，做為父子間的秘密儀式。連太太都開玩笑地說，「她不太想介入我跟於夏，像是我們的第三者。」
除了把握和兒子相處的時間，高翊峰也重拾過去因為工作忙碌而停止的運動習慣。父親過世後的一段日子，家人還在睡夢中，他會早起出門，一個人踏上山路長跑。一趟2~3個小時的路程，是不被打擾的思考時間。「跑步時的思考，會比我坐在書桌前，抽煙斗、喝威士忌來得更深刻一些。」
高翊峰說，運動是一個人理解自己的方式，也是人在變老之路上必須要有的準備。「年輕時可以靠意志力鍛鍊靈魂，40歲後要靠體力鍛鍊靈魂。」但他也不忘告訴自己，中年後不用急、不用趕。例如，跑馬拉松時無需追求速度，慢慢完賽就好。
他說，每每在河道邊慢跑時，常會留意到地上大大的「慢」字。這是提醒駕駛人減速行駛，也像是中年後的自我提醒。年輕時，追求的事物很多，總想快一點、滿一點；人到中年，反而希望能慢一點、掛心的事物少一點。「這是因應中年危機，我調整心態的方式。」
父親一定比兒子更早離開 可以流淚，但擦乾眼淚後要能獨處
在高翊峰和於夏的「聊聊」對話中，父子並不避諱談及死亡。有時家人一起看電影、讀書，觸及相關議題時，他會告訴於夏，「有一天，我一定會比你早離開這個世界。」
經歷過父親過世，高翊峰形容，「死亡，是人帶給和他有關聯的另一個人孤單的一件事。」他曾設想，當自己離開那天，於夏心中必定會有一個曾被填滿的位置突然變得空白。身為人子，該如何面對那份空缺？
「他可以偶爾進去那個位置，看看我。但我希望他在流淚後能夠自處。」高翊峰說。最近，他和剛上高中的於夏達成3個共識：搞懂自己要做什麼、好好學一項技術、投入一項能持續的運動。
這是父親給兒子的期許，其實，也適用於每個想要好好生活的人。「人能夠獨處，長遠來說是很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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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50+》；本文獲授權轉載；內容僅反映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社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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