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秋的午後,溫暖的陽光灑遍新生南路台大體育館,前環保署長郝龍斌坐在體育館內的迴廊咖啡館,圓型小木桌上一杯香濃的焦糖拿鐵,輕鬆的笑容一如窗外的陽光。
時間過得真快,郝龍斌辭去環保署長已整整兩個月。這兩個月,是他回國近二十年來唯一空下來的兩個月。「好多朋友找我,連好久不見的朋友都出現了。」
總是閒不下來的郝龍斌,相當珍惜生命中這「突然」空出來的兩個月。終於有時間跟好友相聚,陪小兒子唸段唐詩、陪媽媽聽聽戲。
他也去了一趟美國,不為公務,是專程陪出國開會的太太,做一個好好先生兼保鏢。一個人空下來時,郝龍斌跑步、游泳,第一次不必趕時間,不必回憶過往、也不必思考未來。此時此刻,他盡興又快樂,只跟自己的體能競賽。「我不是可以空下來很久的人,我想接下來我會做一些事,但保證不會做有爭議的事。」
據他的朋友透露,他辭職後,已經有好多單位和他聯絡,主要是學校或是公益團體,他正在考慮接受其中之一。如果順利的話,預計明年1月開始就職。
至於何時重回政壇?他說:「暫時不會,我離開(政壇)是真的想離開,沒有想到未來要不要回來的問題。我想我會做一些公益活動,這是我一直想做卻沒時間做的,我覺得這可以幫助別人,以前我從政也是基於這樣的想法。」
至於是否會參選明年底立法委員選舉,郝龍斌說:「現在沒有想,但到時候會不會,我現在沒有答案,因為我現在看不出來去立法院可以做什麼。如果到時候我很清楚自己可以做什麼的話,我才會參選。」
外界一致認為郝龍斌將是2006年台北市長熱門人選。一談到這個話題,他放下喝了一半的拿鐵,沒說要選,也沒說不選,卻捉狹地一一指著座上的眾人:「是你們叫我出來選的喔,不要到時候我被你們騙出來,然後你們都不投給我。」
郝龍斌現象
「環保署長郝龍斌」的故事雖然已結束,但「郝龍斌現象」卻持續在民眾心中迴盪,一直到今天,他依然是許多談話場合的焦點話題。民眾有人替他不平、有人為他惋惜、也有人為他下台的智慧豎起大拇指、更期許他的未來。
這一股「郝龍斌現象」既不分黨派、而又無關藍綠,在藍綠鮮明對抗的台灣政壇,至為罕見。
而郝龍斌現象的發酵,正可反映民眾早已厭煩政治惡鬥,對政務官的期盼,回歸到品德、以及高效率的執行力。
兩年七個月的任期結束後,郝龍斌所獲得的評價,證明他當初所堅守的「新路」是有出路的。
2000年3月,新世紀的台灣政黨輪替,身為新黨黨魁的郝龍斌,在一片藍綠對決的氣氛中,站出來支持陳總統主張的「新中間路線」以及「四不一沒有」。
因為他認為,黨派不同不應成為族群惡鬥的藉口,國家在政治惡鬥之外,應有另一條新路可以走,而「新中間路線」是一個可能走得通的路。
2001年3月,郝龍斌接受新政府的邀請入閣,很多人認為他身分敏感,如此的政治選擇過於兇險。
但郝龍斌認為,黨派不同不是問題,能不能做事才是他唯一考慮的關鍵。而為了替自己爭取「能做事」的空間,郝龍斌自始至終避開政治話題,和藍綠都保持距離,堅守行政中立和專業立場。他認為,唯有保持不藍不綠,藍和綠才無從以政治立場批判他,對他的評價都須回歸到政策和理念的辯論上。
即使到了下台時刻,郝龍斌都沒有放棄這個堅持。當公投登高一呼,環評專業黯然低頭時,不見郝龍斌對民進黨政府提出批判,只見一個謹守行政倫理的政務官輕描淡寫表示:「我無法勉強自己認同行政院的見解,也不可能改變我原來相信的事,如果繼續留下來,對行政團隊的傷害更大。」
郝龍斌的謹守分際,為他贏得更大的空間。府院搬出前所未見的高規格慰留他,「君子分手,不出惡言」,雙方禮尚往來,為政壇留下一段佳話。
關於他的辭職,原本可以有心操作成政治事件,變成黨派鬥爭的焦點。但他卻將之回歸到政務官的理念及專業的層次上,媒體普遍給他正面的評價。
2001年3月7日,在郝龍斌接任環保署長的交接典禮上,他許下的第一個諾言是:「短期目標要讓民眾對台灣少一分抱怨,多一分珍惜。長期目標要讓台灣青山常在,綠水常流。」兩年七個月以來,他強勢取締汙染的魄力,讓環保犯罪者有所顧忌。
郝式風格的執行力
他拒絕關說,更讓黑白兩道不能再為所欲為。種種作為,不但樹立郝式風格的執行力,也提升環保執法的威信。
很多人認為,郝龍斌在任期內推動最艱難的政策是「限塑政策」,但他說,「最難的是二仁溪那一次,但所謂難不是事情難,而是大家還不瞭解我的個性,以為我最後一刻一定會妥協。而任何認為我在最後一刻會縮手的人,那是太不瞭解我的個性了。」
2001年6月,郝龍斌強力拆除台南縣市二仁溪流域的非法熔煉業者,終結二仁溪二十多年的汙染毒瘤。
環保署一位主管說:「要不是郝龍斌,二仁溪再過二十年恐怕還拆不成。」郝龍斌一夫當關,面對抗爭時,立場堅定、毫不退縮的態度,令人印象深刻。
他說:「你只要態度有一點搖擺,人家就會覺得你可以討價還價,下次再來要更多。而政策一放再放的結果,連最初想配合的人都不信任你,政策推得動才怪。」
相對於他在拆除二仁溪熔煉業時展現的強勢作風,在2001年底執行的五大流域養豬拆遷政策,卻見到他法外有情的一面。他並非無情判官,固執的執法者,相對地,只要在合法、合理、合情的情況下,他會盡最大的誠意給予通融,一位跑環保路線的媒體記者觀察指出。
例如,在五大流域養豬拆除政策執法前,他要同仁一家一家去調查,將豬隻年齡一一建卡,如果是小豬,他同意等養大可以賣了時再拆。但對於心存觀望,拒絕拆除的養豬戶,郝龍斌也絕不妥協,嚴詞拒絕業者提高補償的要求。
養豬戶團體找立委關說,他的標準答案是:「我希望你按規定申請,如果過了期限還不申請,我保證你到時候一毛錢補償金都領不到。」過了期限還是堅持不拆的,他派稽查人員天天都去開罰單,開到這些養豬戶受不了,只好認輸放棄為止。
勇於任事的政務官
郝龍斌堅守環保理念的強勢作風,也為他贏得不同黨派立委的支持與尊敬!在「限塑政策」推行的風波期間,曾有台聯立委在質詢中故意找碴,給郝龍斌難堪;第二天就遭到民進黨立委洪奇昌挺身相護:「這些傢伙豈可用意識型態阻撓環保工作?」揚言要與台聯立委翻臉的洪奇昌,在離開院會後,緊握著郝龍斌的手說:「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2003年10月29日,郝龍斌辭職後首度回到行政院,接受游揆頒發「一等功績獎章」的榮譽。游揆在致詞時盛讚郝龍斌是個「勇於任事的政務官」,總是站在第一線與民眾溝通,排除抗爭。
游揆這席話,可說是為郝龍斌兩年七個月的環保署長任期做了最佳詮釋。
在行政團隊中,郝龍斌是個勇於任事的政務官,他不但勇於任自己的事,而且還勇於任別人的事。有些在模糊地帶三不管的工作,只要他認為環保署可以幫上忙的,他不會去多想會不會招惹什麼非議,也不會坐等長官指示,趕快去做就是了。
SARS疫情狂掃全台,行政院成立的緊急應變小組中,在眾多單位中獨缺環保署,也就是說SARS防治工作不關環保署的事。
但郝龍斌卻立刻跳出來把責任往身上攬,先是在主管會報中要求同仁提案,接下來在環保署內成立「因應SARS緊急處理小組」,再來又宣布接管居家隔離者的廢棄物、列管SARS收治中心醫院的廢水處理、發起全國大掃除、教導民眾如何正確使用酒精及漂白水消毒等。
在2002年登革熱疫情狂掃南台灣時,這個原本該由衛生署負責的工作,郝龍斌卻自動跳出來表示:「環境清潔和登革熱防治息息相關,環保署也要負一部分責任。」
後來環保署甚至配角演成主角,民眾還以為環保署才是登革熱的主管單位。
今年SARS疫情蔓延時,外界擔心登革熱會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攪局。郝龍斌在行政院會又自告奮勇領軍令。
果然,當衛生署為了SARS已經無力再理登革熱時,環保署在5月份就已經擬好作戰策略,成套的計畫都已做好等在那裡。
郝龍斌打破中央與地方的界限,結合各縣市環保局,組織成一支全國環保大隊。
他認為中央的政策一定要地方配合才能成功,而所謂取得支持不是像過去一樣中央、地方發發公文就了事,而是「中央擬定政策、監督地方執行」。如果地方因配合中央政策而面臨困難,他認為應該站在第一線分擔抗爭與壓力。
重整中央和地方關係
2001年9月納莉颱風造成北台灣淹大水,許多民眾清出泡水家具,整個台北市幾乎變成垃圾城。依往例,中央頂多站在協助地方的立場,但郝龍斌卻立刻出面幫地方解圍,並保證三天內要把馬路上的垃圾清完。台北縣安坑垃圾掩埋場預定地遭民眾質疑環評作業有瑕疵,這個環評審查是台北縣做的,按理說不關中央的事。但郝龍斌並未因此而放手不管,反而在台北縣政府面對抗爭時扛起責任,最後抗爭的焦點轉到環保署身上。
精省之後,郝龍斌心想,如果他要建立執法公信力,必須要有一支陣容堅強的環保部隊,但向行政院要人談何容易,他靈機一動,有哪個單位比中部辦公室人更多的?於是在取得中辦同仁共識後,著手修改組織法,將中辦近兩百位同仁改編成「環境督察總隊」。自此,環境督察總隊跟著他南征北討,驅趕各地的環境毒瘤。
郝龍斌辭職,大家雖然支持他為理念及政策求去,但也為他惋惜。「以他的條件、能力、年紀,此時結束政治生涯,不論對國家、社會、或是他個人而言,都是相當可惜的,」環保媽媽基金會董事長周春娣指出。
雖然未來之路尚未撥雲見日,但許多人已開始預測他未來的動向。郝龍斌從1996年從政至今七年,時間雖短,但歷經立法委員、新黨選委會召集人、環保署長,在國會、黨務、行政系統等不同領域都有傑出表現。
如今,有機會暫時淡出政治舞台,沈潛一段時日,對郝龍斌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現任環保署長張祖恩對昔日長官的政治前途,依然看好。
為了實踐他奉獻社會的諾言,回應民眾對他的期待,郝龍斌重回政治舞台,也許指日可待。
《郝龍斌在環保署長任內重要施政》
■ 2001.6 掃蕩全國非法加油站
■ 2001.6 執行五大流域養豬拆遷
■ 2001.6 拆除二仁溪非法熔煉業
■ 2001.11 稽查被重金屬汙染農田附近工廠
■ 2002.4 阿瑪斯號第一階段求償成功
■ 2002.6 處理農田受重金屬汙染事件
■ 2002.7 推動第一階段限塑政策
■ 2002.12 公布環境基本法
■ 2003.1 推動設置環保科技園區
少年龍斌
要談郝龍斌的特質,得回頭來看家庭對他的影響。
1952年8月22日,郝龍斌出生在台北,是郝柏村的第一個男孩。「龍」,是郝家的輩分排名;「斌」,左邊是文、右邊是武,是對長子未來文武雙全的期許。但郝龍斌終究沒有聽父親的話去從軍,從文不從武,決定走自己的路。一度讓郝柏村有些失望。
三歲起,郝柏村一家人住在新店青潭附近的眷村中,父親常年隨軍隊四處遷移,往往幾個月或半年才能回家一次。龍斌思父情深,日日望穿秋水,對他來說,那是一個沒有父親參與的童年。
母親是龍斌這一生最親的女人。一直到現在,龍斌假日還是喜歡跟母親膩在一起,母親還總像兒時般嘀咕他。有時龍斌聽厭了,會回一句:「媽,您有一個政務官兒子天天給您罵,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龍斌和父母隔鄰而居,郝家每晚七點準時開飯,他很喜歡這個一天中全家大團圓的時光,即使不得已要錯過晚飯,總記得打個電話要母親為他留飯菜。10月1日,他辭職那天,媒體擠在他家門口等他,他匆匆回了幾句,一心只惦記著家中溫暖的飯菜,說了句:「對不起,我想回家吃飯了。」
國小畢業後,他進入北一女設在新店的國中分部就讀,「我兒龍斌豈能念一個女校?」那時郝柏村剛好從金門調回嘉義,擔心這個在家跟著媽媽、在外又念女校的兒子,會不會少了一點男子氣概?於是,決定把他帶在身邊,轉學嘉義,白天龍斌上學,晚上父子倆在燈光下一起讀書,一起說故事,跟著軍隊早起早睡。這段軍中時光成為父子倆最私密的回憶。「有國沒有家」是少年龍斌對軍隊最直接的想法。高三聯考前要填志願了,父親希望他投考軍校,報效國家,他卻有自己的想法。
他不要像父親一樣,為了國家,卻沒有了自己。「我要讓我兒在我溫暖的懷中長大,」他沒有答應,志願卡上填的是醫學科系,不過因緣際會,他最終考上的是台大農化系。
1984年,郝龍斌拿到美國麻州大學食品科技博士學位,回到母校台大教書,留美期間,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回到台灣,他又毫無選擇變回「郝柏村的兒子」,父親是他宿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聽到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那是郝柏村的兒子」,郝龍斌會臉紅、手足無措。「那時,只要誰說我是郝柏村的兒子,我就跟誰翻臉。」
一頭鑽進學術領域,為自己築起一個學術的牆,牆內沒有父親的世界,只有自己的研究。「做學問靠的是真本事,總不會有人說:『這個研究是爸爸做的吧』。」曾經以為,這輩子可以不必走出這道牆,任憑牆外風風雨雨。
上天總有意想不到的安排,「紅十字會」總會會長陳長文先生像上天派來的天使,讓郝龍斌的人生有了新的轉折。他在陳長文的引導下開始接觸公益活動,參與一連串「讓愛穿透障礙」的募款以及企劃活動,他發現助人是這麼地快樂。生命之水如泉湧,從此他的心中,少一點關注自己的成就,多一點關懷別人的苦難。
1993年中,郝龍斌在一次身體檢查時,發現肝長了瘤,醫生研判可能是肝癌,也許已是生死關頭。面對噩耗,郝龍斌心中倒十分坦然,只是思緒湧上心頭:「這樣死了,這一生值不值?我究竟對社會做了什麼貢獻?如果這一生到頭來人家還是只記得我是郝柏村的兒子,那這一生算是白活了。」
一周後,郝龍斌開了刀,卻意外發現不是肝癌,但曾經浮起的念頭在心中停格,他下了決心:「這輩子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郝龍斌決定,這一生為自己做得已經夠多了,如果老天要他再活下去,這峰迴路轉撿回的一條命,他心存感恩,得毫無保留奉獻出來,能為社會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本文摘自朱淑娟著《君子不懼——郝龍斌的綠色環保署之旅》,即將由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