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請談談你喜歡的音樂。
A:我覺得什麼都能放在音樂上面,而且能放在演奏中,它是一種超級想像!有時候很難用言語表達。從感情上來說,會比說話還要貼近,真正能把靈魂、人的感覺和距離拉近。音樂確實在人類的交流之中起了一種最重要的作用,透過音樂,人就不只像聽到語言一般,而有更深刻的感受!
不同的曲子,當然就有不同的感覺!我對音樂的感受是希望能把音樂變成電影的性質,當演奏鋼琴時,把靈魂附在上面,通過感染力,對這曲子產生「再創造意識」。
Q:「再創造意識」?
A:「再創造意識」就是以自身的風格、自身的獨到見解——我就很喜歡將莎翁的文學、或是把一些故事情節,一些電影裡的東西,或是作品當時的歷史背景,融合在一起編排呈現出來。我覺得聽眾在音樂會聽音樂如果有在看電影的感覺,那將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而且音樂的確是酸甜苦辣,是語言所無法表達的微妙感情。尤其是對鋼琴來說,變化非常細膩,鋼琴和別的樂器不同,它感情比較豐富。
Q:所以啟蒙師是很重要的?
A:太重要了!我從小就是接受中西方之間的教育,家父就是受中國式的教育,他拉二胡。但是我在出生地瀋陽的老師朱雅芬她就是與眾不同,她有極高的素質和修養,在瀋陽就是非常出名的鋼琴老師。
Q:當時你那麼小怎麼會感受到?還是令尊告訴你的?
A:從小就能感受到她氣質特別高雅,從小我也學了很多巴赫、莫札特作品,一般老師很少會教巴赫。
Q:你四歲就會彈啦?
A:我五歲就都會了!
Q:當時一天練多久?
A:開始時練得不多,一天大概一個半小時吧!到北京以後我又拜第二個老師。
Q:第二個老師教你多久?
A:五年。幾乎所有老師都是教我五年。
Q:老師們教不下去了?
A:不是教不下去,有的是出國了。而且我的家鄉瀋陽畢竟還不是那種文化城市,在中國大概只能排前五名。畢竟也不是北京啊!
Q:你在瀋陽時表現很優異嗎?
A:我從小都是音樂比賽的第一名。我進入學院後的老師是趙平國,這個老師是聖彼得堡音樂學院(前列寧格勒音樂學院)畢業的,他啟發我學習羅曼蒂克的曲子,所以我就從蕭邦、李斯特、馬林諾夫和柴可夫斯基這些羅曼蒂克大師的作品入門。因為人要從學習這些偉大的羅曼蒂克曲子來發展自己的靈魂。這種優美和浪漫的曲子對於人的成長很重要。
在這段期間我就去參加國際比賽,獲得「柴可夫斯基青年藝術比賽」第一名,那年我十三歲,那次以後我就在大陸、日本到處演出。但是,畢竟當時年紀太小,所以有人勸我到西方學習,因為在中國的環境要進步也進步不到哪兒去。
我十四歲到美國,進入費城Curtis音樂學院。老師格拉夫曼(Gary Graffman)也就是學院院長,他在美國是最有權威的,在音樂圈內享有盛名,人品也非常高尚,大家都非常喜歡他。我覺得這一步我走得非常正確,因為很多人在國內得過獎,但是沒有「轉折」好,如果轉折好,很有可能到國外繼續發展,如果轉折不好,也許就得改行。
為什麼說我這一步走得太正確了?我剛到美國一個月,世上最著名的經紀公司ING就簽下了我,這家公司簽下的還有老虎伍茲、拳王阿里,在美國好多領域都控制在猶太人手中,尤其藝術和經濟領域。
真正讓我在世界上出名的是我十七歲那年。我的經紀人把我推薦給芝加哥交響樂團著名的指揮家,現任費城交響樂團總監艾森.巴赫。芝加哥交響樂團是全世界最著名的交響樂團之一,能跟他們合作是我生平的夢想之一,像芝加哥、紐約、柏林和維也納等交響樂團,大家都是「抬起頭來看他們的」!
我當時希望考試時能好好的表現。如果指揮大師喜歡我的話,我們就可以合作了!我抱持的是這種心態。他讓我彈奏二十分鐘,我開始彈琴後,他就不斷要求我繼續彈,結果彈了兩小時。從最古典考到最現代,他對我特別感興趣,他很好奇我怎麼什麼都能彈?
彈完後,他把芝加哥交響樂團團長梅塔(Zubin Mehta)叫來一同聆聽我的演奏,之後他們問我,如果要我選一首協奏曲來演奏,我會選哪一首?我當時已經可以彈奏三十八首協奏曲,這已經是很大的曲目量,我還是決定彈奏柴可夫斯基第一協奏曲。因為這是從小陪伴我成長的一首曲子。這首曲子忒美麗、動人,節奏感也忒震撼人心!他們也同意我彈奏這首曲子。我當時非常高興,認為在可預見的將來能與他們合作演出。
結果我回到費城的第二天早晨,經紀公司就打電話給我,早晨七點多鐘,我還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們要我起床,我說我剛出遠門回來想多睡一會兒。經紀人告訴我,「想出名就起床,不想出名就繼續睡吧!」我驚醒地說,「我想出名!」經紀人要我飛回芝加哥,參加一場告別二十世紀的大型音樂會。
那場音樂會全都是大牌明星出場,加上爵士樂界和搖滾樂界的藝人,可以說是一個綜合性的節目,節目長達四個半小時。那時原本排定上場的一個音樂家突然生病了,於是總監就決定找我,而且也決定要我彈「老柴」。
Q:可是這場音樂會都是全球聞名的音樂家,怎麼會想到找你頂替呢?
A:因為他們聽過我表演嘛!兩個小時簡直就像是獨奏會。
Q:那麼他們如何介紹你呢?
A:他們形容我的演奏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這些大師在我登台前如此介紹我,的確是我莫大的光榮,因為這位大師在國際上素有「帝王」之稱,領導著古典音樂界,他如此抬舉我,確實令我喜出望外,所以我就更加倍賣力演奏,而當我彈奏出最後一個音節時,全場的觀眾就像椅背上「裝上的彈跳開關啟動了一樣」,大家都彈跳起來鼓掌致意!
這次非常的成功,那天音樂會後已經半夜兩點了,那些大音樂家還給我出難題,要我彈巴赫的「戈登堡變奏曲」,曲長一小時又十五分鐘,巴赫寫這首曲子的目的是為了當時患了嚴重失眠症的戈登堡公爵,好讓公爵聆賞之後能夠進入夢鄉。但是以催眠曲的標準來說,這變奏曲太失敗了,因為這曲子太令人振奮了。但是作為一首名曲,可以說已經好到寡二少雙的地步。這首曲子現在彈奏仍能感到那「時代感」,永不褪流行。
Q:你擔心會暴起暴落嗎?
A:我不太擔心這個,因為我有很大的曲目量。像昨晚在車上我聽廣播節目講一個英國神童,為什麼常說神童都小時了了、曇花一現?這些觀點有對的地方,但是也有很大的錯誤,因為有些「神童」他們本身就不是神童,他們是靠商業機制。但是也有真正的天才。天才是又努力又扎實的,而其他的只是硬炒起來的。
向天才學習
Q:你走向國際之後如何讓自己的技術更成熟呢?
A: 走向國際之後就註定要進步!成天與名演奏家、指揮家合作,我如果有問題,隨時都可以打電話,也馬上可以得到答案。這些大師並不以為是在幫助我個人,他們認為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些在藝術上能夠突破的東西。我特別想追求一種「新的自我」「自我的風格」,所以他們想要幫助我來達成。這個任務不是我一己之力可以完成,我需要這些大藝術家的支持,這樣的話我才能找到一條正確的路。
Q:你會不會覺得做為傑出音樂家是很大的壓力?或是一種挑戰呢?
A:壓力當然是很大的。我在音樂會上都彈奏不同的曲目,我喜歡新鮮的感覺。可能我的性子比較開朗,我比較不會積累壓力,是一個很樂觀的人。
Q:你為什麼喜歡向天才型的大師討教?
A:因為他們是從小就出名的,思維方式不同,特別有自信。從小出名與長大出名是不同的。天才都是很天真的!比方說莫札特。我特別討厭一些搞藝術的嚴肅、聞風不動,這完全是錯誤的!在台前演出可以這樣,但在幕後要做真正的自己。在台上進入狀況,在台下就是要放鬆。對身心都好。這些大音樂家六十、七十歲了,一下台都像小孩似的,尤其笑容都是「充滿陽光」,一點不虛偽!
Q:天才有什麼特殊的思維方式讓你興奮?
A:天才的敏感度非常強。對任何事都感興趣。天才在任何方面都抱持著濃郁的興趣。就像「Beautiful Mind」(美麗境界)的主角那一類的人,忒愛動腦袋。
善良是重要的
Q:你不覺得一個真正成功的人都要非常善良嗎?
A:這我不敢肯定,但是對我來說善良是最重要的。重要性還超越演奏。
Q:你說要做全面曲目的音樂家,有沒有特別欣賞的榜樣?
A:從巴赫以降,所有偉大的音樂家都是我所欣賞的好榜樣。現在有幾點是我必須要做的:首先,我要推廣我們的民族音樂,如果沒有名氣在國外要推廣中國的音樂是緣木求魚,因為沒有聽眾會去聽一場沒有名氣的人的音樂會。所以,我第一步就是先成名,以中國音樂為自己的「安可曲」。
在西方從巴赫前就有很偉大的音樂家,而從巴赫之後更是名家輩出,貝多芬、莫札特、舒曼等等,每一個都是名垂不朽,然後到柴可夫斯基、蕭邦、李斯特,然後在新興的美國也有爵士樂。但是中國到現代才剛起步,雖然,以往也有很多不錯的音樂家,但是沒有打開國際市場。而譚盾算是頭一個真正打入國際音樂殿堂,而且確實是一位大師、奇才。我們之間關係非常密切,我們合作的首部藝術作品已經完成,今年4月份將在華盛頓肯尼迪藝術中心上演。
現在是中國的時代,從1700~1800年是日耳曼的時代;1810年之後東歐的「老柴」、蕭邦這幫人都起來了;1900年之後美國人崛起,2000年之後中國人就開始崛起。
這絕對不是空話,二十一世紀很有可能是中國人的世紀。莎翁的文學都成為歌劇,希臘、羅馬那些故事也已經成為歌劇的題材,而《紅樓夢》卻不曾以歌劇形式出現過。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太豐富了!也許莎翁的故事性豐富,但是哪比得上《三國演義》?就一個「臥虎藏龍」就把外國人給震迷糊了,如果是三國的那些故事,外國人不全都看成傻子啦!我們有太多東西可以「挖」出來了。外國人對中國那麼感興趣,中國從全方位快速的發展,連美國人都感到害怕。在奧林匹克上中國的奪牌數也在世界排第三,姚明在NBA打球也是很給中國人爭氣。現在在各方面都已經看出端倪,整體雖然還沒有完全的形成,但是已經是一個太好的開始了!
Q:你覺得音樂需要強調國家疆域的界限嗎?
A:不!
Q:但是你滿強調「民族」的!
A:我是強調中華民族沒錯!而事實上我們中國音樂的曲調的確是比日本、韓國他們好聽太多!所以在亞洲我們絕對是佼佼者。
Q:對未來有何期待?
A:我對未來的期待很多。我有很多點子。我想讓年輕人對古典音樂熱情起來!我覺得我有這個能力。
Q:會不會覺得人生經驗不夠,因此彈奏的音色不夠豐富?
A:我不覺得。音樂是講求「悟性」。且我覺得自己的人生經驗夠豐富,因為我在一個非常艱困的環境中成長,看到了很多的事,後來又到了美國,東西文化都瞭解。
Q:在美國得到些什麼?
A:理解度,對作曲家作品的詮釋。在曲目風格的把握上,就像中國人演唱京戲非常的純正,但是演奏古典音樂則不是那麼的純正,所以要在國外,成天聽老外的音樂,成天與最佳的老外音樂家合作。「味道」是要經過薰染的。
Q:令尊、令堂如何發現你在音樂上的天賦?
A:我自幼一聽到音樂就「提興」,聽到任何聲音都記得住。
Q:你相信是前世造成的嗎?
A:家父是很好的二胡家,祖先也是優秀的音樂家,家人也都喜歡音樂,所以有這個環境,也有基因吧!
Q:只有天才能學音樂嗎?
A:最好要有點才能。(裴凡強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