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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化冰是痛-從解禁談起

羅 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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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 蘭

1988-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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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化冰是痛-從解禁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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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1988 / 4月號雜誌 第022期遠見雜誌

從一九八七到一九八八年,居住在中華民國的人們,經過了變化最多、變化幅度最大的一年。

在這一年之間,各種禁令的相繼解除,使人們的心情煥發出多年以來所未曾有的異彩,我們從戰戰兢兢過險橋的心情中走過來,對前途得到了初步的肯定。回顧這半個世紀以上的艱苦行程,即是不由得有點痛定思痛而感慨莫名。

我說半個世紀以上,是包括了從三十年代走過來的這一代人們一生的歲月。他們挾帶著民國二十年以前的內戰與北伐的歷史遺痕,從民國二十年九一八事變算起,是他們讀初中、高中或大學的年齡。國仇家恨已經摻入了他們年輕的呼聲,顛沛流離已經從他們的腳下開始。

那首直到現在仍然有人在唱的「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的歌,所描寫的正是「長城外面」,東北同胞的故鄉。他們從那一年、那一天,敵人打到了他們的村莊開始,就被迫經歷了歌詞中所說的「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的大遷徙。那是九一八,日人大舉侵華的第一站。

大愛與大恨

從那一年、那一天,他們就要為了大愛與大恨,忍痛凍結了自己個人的感情。要拋棄的豈止是「田舍、家人和牛羊」?他們必須要訓練自己,凍結各種私人的愛恨、離別與割捨,感情上的堅與忍,早早的就成為他們對自己最凌厲的要求。

戰亂與國仇,使他們不得不面對離鄉背井,不得不面對投筆從戎。拜別爹娘的那一刻,他們的心情是慷慨赴義,而不是兒女情長。他們的年齡在戰火與離別中增長,他們的歲月裡,寫滿了拋棄與割捨,他們的日記裡,寫滿了對自己的鞭策:

「你愛你的父母、兄弟姊妹,因而捨不得他們嗎?不,你要和他們分開!無論你是被迫或自願。」

「你愛你的愛情嗎?不,你要和他分開,無論你是被迫或自願。」

「你要婚姻嗎?不,你愛的不一定能屬於你;你擁有了他,你不一定能給他幸福,無論你是被迫或自願。你們的小小爐灶沒有安全與安定。也許在某一次流離中你們永遠不再相見了;也許你到了天南,他到了地北,再相見時也不是原來的你和他了。」

「也許,你們的孩子在大家搶登某一班擠得不堪負荷的列車時,被遺落在車站上了。也許,被遺落的是你的妻子或丈夫。」

「你已一腳踏入了那使你今後可以青雲直上的校門了嗎?對不起,你要讓一讓。戰爭來了,學校在炮火下碎成虀粉,你的學業前途之夢,也就碎成虀粉。你只得對自己說,夢碎的代價是,你奔赴了一個令你覺得自己更崇高、更神聖的理想。」

「你的父母年邁體衰,他們曾經那麼愛你、照顧你,對你寄以厚望。你曾對自己發誓說:「我一定要孝順他們,奉養他們。」「你做到了嗎?沒有,沒有。你為了奔赴一個更崇高的理想,你要為國家獻身,為民族效命。於是,那年邁父母倚閭目送你遠行的一個鏡頭,就永遠在那裡「定格」。」

視個人悲歡如毫末

「你曾想念過他們嗎?在長長的歲月裡,你曾為自己的不孝而不安過嗎?沒有,好像沒有,似乎沒有,大概沒有……。你不敢肯定,不敢深入反省。你假裝什麼也不曾發生,你不想追問自己。也許,在夢中,你曾哭泣。但醒來之後,你活在更清明的理智監督之下,你不去想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樣的感情之中。」

「你努力讓自己豁達,你看輕這一切人間世的苦樂。你把一切個人的悲歡看作毫末,你承認人很渺小,於是,學業、事業、愛情、婚姻、父母子女的親情,當然都更微不足道,更是沙塵。於是,你活得開朗而堅毅。」

「你是這樣的善於克制自己,你只要不讓自己悲傷,就可以不悲傷;你不讓自己懷念,就可以不懷念;你不讓自己牽戀,就可以不牽戀。」

……

從民初到五十年代的炮火,每次行動的綱領或許有所不同,顛沛流離的滋味卻是沒有兩樣,渡海來台時的背景即使每人不盡相同,一個海峽的徹底隔絕,即是沒有兩樣。所隔絕的,在一切現實的意義之外,對「人」來說,不是別的,而是「感情」。

這一代人們,無論他是在海峽的那一岸,在一生的歲月裡,所努力以赴的,是救國與建國;而在這慷慨悲歌的漫長生途之中,他們所拚命圍堵的,卻是個人的感情。他們必須把一切的割捨視為尋常,必須對一切的牽戀視若無睹。否則,他們活不下去。

一跺腳,不顧而去

這一代,從三十年代走過來的這一代,活得堂堂正正。他們練就了鋼筋鐵骨,對一切的柔情,都可以有「一跺腳,不顧而去」的堅決。戰爭讓他們必須如此;現實讓他們必須如此。

這麼長時期的戰亂顛遷,這麼長遠的流離失散,證明了很多事。而其中最嚴肅的一項證明即是:這一代的人是用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與方法,在一面為國家民族的前途而奮鬥,一面為自己的感情拚命的築堤。

築堤是為了防堵感情的溢出,他們知道,如果感情泛濫,會使他們無法抵禦,日子將會過得不堪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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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其中之一。

忽然想起陸游筆下的「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頗似我多年來心情的寫照。「飄零身世」的副作用原來就是如此。離別與割捨經歷多了,形成了「十分冷淡心腸」。這歷程,起初是禁不起折磨而痛苦;後來是了悟到「你必須讓自己禁得起折磨」而堅強。那麼,與其「有情」而痛苦,不如「無情」而淡然吧!

多年來,我只敢看蘇、辛、陸、朱等詞家清曠的作品。他們幫我超然,助我擺脫。「超然」於人間感情之上;「擺脫」人際感情的牽戀--既然無法付出,就讓自己多提煉出一份力量,「獨往獨來」吧!

把太多情的詩句封鎖起來,就不會為那「一簇煙村,數行霜樹」的故園景色去做無謂的傷懷了。

一九八七年九月,政府說,可以回大陸探親了。

年輕人是搶著要替長輩去,老兵們是老淚縱橫的試著去。而一般說來,長一輩人們的反應是相當沉默。

文藝界年長的朋友,也大部份反應淡然,極少人從正面對這件事發表意見。報紙副刊上,一星半點,有幾個聲音,大部份所刊出的文章即都在「顧左右而言他」,環繞著一個應該觸及的問題,在它的周圍輕描淡寫的轉。

這表面上的漠不關心,使你要在那偶然迸發出來的一言半語間去尋索,才可以找到這堅固堤防背後的濤聲。

我們的感情也在解禁

春節期間,聯合副刊上刊出三篇關於過年的文章,即都是海外作家的。王鼎鈞先生寫的是幾位海外華僑在宣誓歸化美國的前夕,痛飲烈酒,長歌代哭。劉塘先生寫的是他的母親、妻、兒和他,在海外寂寞清冷的大除夕,無從織造年景的晚飯之前,他「爬格子」,寫稿以忘憂。

思果先生寫的是「我們過很多年」,其實是什麼年也沒過。巧的是我在這天也「爬格子」,寫了一篇並不想發表的感想,題目叫「不該給自己安排那麼多的年」。

國內作家們對海峽兩岸的感情,一向表達得比海外作家要謹慎。沒想到在解禁這件事情上,也仍然是海外作家先透露了一點抽象的心聲。大家同樣在圍繞著一個應該觸及的主題,輕描淡寫的轉,而唯一道出的訊息是,「我們的感情也在解禁」。至少,大除夕的報紙副刊,居然也忘記禁止說感傷的話了。

感傷是一種真情。它能不能流露?什麼時候流露?怎樣流露?在習慣了努力為自己家國之思的感情築堤的人們來說,成為一個新的考驗--能流露嗎?感情是真的凍結了嗎?如果堤防撤除,會不會泛濫成災呢?

被壓擠成一大片厚厚的冰層的感情之流,萬一化開的時候,會不會痛?我知道,在北國寒冬裡,凍得快要壞死的手腳,恢復知覺的時候,是很痛的。

也許,我們需要時間,時間給我們的答案將是肯定的。在目前,我只覺得日子忽然變得很溫柔。

冬末春初,細雨微晏的天氣,我偶爾會坐在書桌前,重新為少年時所愛讀的某些詩句感動,它們不再只是那「飄瀟我是孤飛雁」的疏淡蕭條;所重拾的卻也不僅是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讓我回到一個能夠動用感情的、故國式的別離;或敢去想像那「霜風淒緊,關河冷落」,「瀟瀟暮雨酒江天」的寂寞關山。

也不僅是在歐陽修的「買花載酒長安市,又爭似,家山見桃李,不枉東風吹客淚」,讓我有放膽念舊懷古的心情,敢在幽思中去擁有一個應該屬於我的「長安」。

欲語還休

就連「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的閒情,也不再令我覺得「今世何世,你還如此逍遙?」而想到自己在這窮畢生之力所修築的感情堤防背後,也可以向故國家人親友們說一聲「別來將謂不牽情,萬轉千迴思想過」了。

一位搶先代表長輩跑回大陸看過回來的年輕朋友,曾很直率的批評我們這些人對這件事的超起不前,說:「你們為什麼要「自綁手腳」,有什麼好「怕」的?」

我不怪她不能理解我們這半世紀以上的感情凍結,需要怎樣的一種「化冰」的過程。這過程,使我們的反應不是雀躍爭先,而是「痛」定思「痛」。

我羨慕他們的「不怕」。悲憫自己這一代多少年來的「自綁手腳」。羨慕他們不必問,這「民主」、「開放」、「不用怕」的偉大時代,是誰在堤防的堅冰之下,凍結了自己,承受了一世的寒霜,才鑄造而成。

「不怕」的人是因為不必再經驗那種種「怕」的過程,因此覺得自己是生來就有「勇敢」的權利。

說的也是,在連「綠島」也將成為觀光勝地的這「嶄新」的時代,誰還願意去追問什麼是勇敢,什麼是懦弱;什麼是淡漠,什麼是有情;什麼是奉獻,什麼是攫奪?

在這樣耀目的新時代裡,在四通八達的坦途上,習慣了埋頭修路與築堤的人,反而相當的不能適應。在使自己能從強烈的光明半睜開眼睛,重新為自己的感情找到定點之前,你怎能怪他們這暫時的「欲語還休」?

(羅蘭為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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