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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要一直往前

成章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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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章瑜

2001-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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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要一直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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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2001 / 10月號雜誌 第184期遠見雜誌

乳白色的煙,在恆河的夜晚。他們燒著屍體,那個煙漂亮極了,整個城市有霧。

在這裡,時間是沒有意義的,房屋倒塌了,人們溺死了,任他腐爛,活著的,卑下卻又無法毀滅。

「我看著火葬完的骨灰,沒有燒完的屍身,順著水流從腳邊流過,人在這裡,只有活著,」林懷民說。

當恆河流過,最後一刻的炫爛,竟是燃燒的屍體,人類的虛妄,在此,一文不值。

追逐生命之舞,你必須重新認識林懷民。

現年五十五歲的林懷民,老了?「我也會老,有一天也會死,」他說。

儘管雲門在全世界舞台,耀眼不墜,但是二十八年的歲月,讓那個當年被團員稱為舞台上的暴君,看到機場、劇場就恨,不停的舞步,剩下的是跟不上的心靈、疲憊的軀體。

「我最近在看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尤其當我讀到,『有時候你會突然想到某一個春天,所聽到的一個名字…』哇!我真想大哭,」美好的日子,演成滄桑。

「九○年代以來,我從來沒有這麼累過,」人生的責任,讓最近喪父,手僵了的林懷民,累得透不過氣。

「我的左手已經很久舉不起來了,」連套個外套,都要大費周章,當年意氣風發的林懷民,唯一不變的是,炯炯的眼神。

生活的疲憊,讓林懷民重新思考生命的進退,他開始想印度,想菩提迦耶,想心靈的家。

※ ※ ※

1973年,林懷民創辦「雲門」,前行政院院長蕭萬長稱他是台灣的「國寶」,雲門是華人世界,也是至今唯一長期活躍在國際舞台的現代舞團。

《紐約時報》首席舞評家安娜‧辛吉珂夫讚許,「林懷民輝煌成功地融合東西舞蹈技巧與劇場觀念。」《柏林晨報》認為他是「亞洲最重要的編舞家」。1999年,他更因「傾倒眾生,又充滿中國氣質的現代舞,振興台灣舞台藝術」,獲頒「亞洲諾貝爾獎」之稱的麥格塞塞獎。

但藝術家的生涯,究竟是宿命還是恩寵?「我是一個獻曝的野人,一廂情願草創雲門,像每種行業的人一樣,我接受份內的苦難與喜悅。」

這是曾經狂狷的林懷民的自白。不過這段狂野的歲月,在父親去世後,當年父親口中的「乞丐行業」,變成永遠深情的包容。

父子情深,舞影零亂。

拿著最愛的蘇軾寒食帖,看著「破A燒濕葦,那知是寒食」的困頓,潦落的心情,不禁悲從中來。

正在為年底新作「行草」編舞的他,棄卷長嘆,「爸爸死了,手也僵了,」只是當時已惘然。

取名懷民,「爸爸認為我就是要服務人群,」父親對林懷民的期望,不僅是長子的期望,還有天地的責任。

出身新港書香世家的林懷民,曾祖父林維朝是前清秀才,父親林金生,歷任交通部長、內政部長、考試院副院長,早年林家在嘉義是「喊水會結凍」的望族。

在那個根本沒有「跳舞」這個行業的年代,林懷民的選擇,身居高官的父親,總是默默地接受。

「父親一直認為我們家要有一個律師,一個醫師,」大學填志願時,林父幫他填上了政大法律系。

沒想到才一個暑假,林懷民暗自轉到新聞系,「父親自動到了學校,拜託老師照顧我,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我後來會走上跳舞的行業。」

「我一直是我們家的反動分子,初三時偷偷寫小說,妹妹就會去告密,我好像一直都在犯法。」

林懷民小時候胖胖的,非常早熟,幼稚園的他,只和老師講話,五歲上小學,十一歲就開始離家上初中。

五歲,一齣俄國芭蕾舞劇「紅菱豔」,林懷民可以整齣合節合拍地亂跳。家中陽台變成他最佳舞台,他會搬好椅子,叫祖母、叔叔、姑姑一起來看。跳舞,對林懷民一點都不驚訝。

「我是一個東張西望、顛倒夢想的人,」大學學的是新聞,但是出國後的林懷民,又棄新聞,轉到著名的愛荷華寫作班,想當作家,但是翻開他的行囊,還挾帶了一雙舞鞋。

林懷民的才氣,讓他跳出與眾不同的舞步,回國後,他可以一邊在政大新聞系教書,一邊在文化舞蹈系教舞。

可是這種離經叛道的行徑,對孝順的林懷民來說,一直是心中最大的遺憾。

「爸爸從不說不喜歡我跳舞,但是記得1974年我在中山堂跳『哪吒』,他卻坐在台下,回家只跟我說,『這種東西怎麼拿得出來給人家看?』」

像所有的父親一樣,責全,是一種動人的語言。

四年前,林金生中風,「帶爸爸出去走走,」成了他最有成就的大事。

「為了要看臥虎藏龍,我事先考察好輪椅路線,父親看完高興得不得了,抵住車門,不肯上車回家,」林懷民說著說著,濡濕了眼眶。

時間之河,滾滾流動,不顧哀傷。關渡八里,潮起潮落,現在,佛案上,父親笑得開懷的照片,每天的對話,成了林懷民心靈最大的安慰。

自已的掌聲

橘紅的落日,映著雲門的八里練習場,剛辦完父喪的林懷民,在鐵皮屋內,打起精神,又開始工作。

「全世界的舞團,政府支持的除外,在沒有成名前,都容易餓死,一旦成名,就會累死,」林懷民說。

生存的壓力,並沒有隨著雲門的國際盛名稍歇,「到現在為止,我還在想募款的事,」舞蹈的盛名,永遠不等於賺錢兩個字。

「今年我們還差新台幣1000萬元,你問我怎麼辦,我已經不想,頂多就是巴黎、雪梨,不停地跳!」

「碧娜.鮑許也是這樣,你必須這樣玩的,你不動、不演出就是沒有進帳,」這是一個國際舞團的常態,林懷民說。

雲門的國際邀約已接到公元2004年。明年的邀約,幾乎每天都清楚,明年國外的行程幾乎五個月,後年的國外演出也已安排三、四個月,但仍虧損1000萬元,「這個行業根本不可能有『阿妹(張惠妹)』。」

至今已在全球演出超過一千一百場的雲門舞集,去年有五個月的時間都在國外,演出量高達八十八場,平均每四天半就要跳一場。

儘管「Cloud Gate Dance Theater of Taiwan」(雲門)每到一個城市,所向披靡,紐約下一波藝術節,雲門未到,《紐約時報》就以四分之三的篇幅報導雲門;慕尼黑藝術節,謝幕後的酒會,長達四個半小時,無人散去;2000年雪梨奧林匹克藝術節,雲門也是唯一受邀的四大舞團之一。

雖然世界舞台的掌聲愈來愈響亮,但是林懷民卻漸慚沒有了感覺。

「我們好像是蠟燭燃燒,」藝術表演,不能像科技產品,copy量產,「每一場演出我們都是以血肉之軀全力以赴,」林懷民說。

「我覺得掌聲好像是應該的。」

現在的林懷民不但看到機場就害怕,而且看到劇場也害怕,「那時我什麼都不能做,是我最無聊的時候。」

舞者可以像放煙火一樣,在台上把精華釋放,但對一個舞蹈創作者來說,創作過程,儘管充滿恐懼,但一旦化為舞台最後的呈現,反而百般無聊,「我好像穿了一個塑膠布的東西,不能呼吸,不能自由,不能做什麼。」

多年東奔西跑下來,林懷民形容雲門是「國際的明華園」,「我們一樣是跑碼頭求生存。」

對一個習慣顛倒夢想的人,愈來愈不需要別人的掌聲,現在的林懷民,需要的是自己的掌聲。

「我永遠只對下一個舞有興趣,」林懷民說。

人生行草

「我是一個不喜歡重複的人,我最討厭窩囊。」

林懷民的人生,可以跳快板,可以跳慢板,但絕不能跳不死不活的中板,「我的人生要一直往前。」

鏡花水月,修竹翠林,人間行草……,當年的狂嘯人生,對五十五歲的林懷民來說,現在的生命之舞,探測的是內心虛實境地。

從「水月」,到「竹夢」,到年底即將推出的「行草」,林懷民的舞創,愈來愈不關乎俗世,變成孑然自我氣韻的反射。

紅塵碧海,過眼煙雲。

正在編排「行草」的林懷民,在喪父之痛後,更能了悟人生的抑揚頓挫。

1973年春天,林懷民以「雲門」這個美麗的舞名,成立台灣第一個現代舞職業舞團。

二十八年歲月,雲門從悠游於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白蛇傳」(1975),到史詩壯闊的「薪傳」(1978),到文學經典「紅樓夢」(1983),到八○年代都會型的「春之祭禮」(1984),到鄉土風潮下的「我的鄉愁,我的歌」(1986),到九○年代沈潛風貌的「九歌」(1993)及「流浪者之歌」(1996),林懷民始終在探尋生命中各種可能的舞步。

至今,林懷民已有六十多齣舞作,從民間故事到古典文學,從台灣歷史到社會現象,林懷民讓人目不暇給的,不只是各種可能的現代舞呈現方式,更讓人驚訝的是,他每齣舞作針刺到的脈動,正是台灣生命的出口。

「我光小時候就住過六個地方,台中以南都是我的地盤,」林懷民看著台南武廟橫扁寫著「大丈夫」,厚重得讓人拍案叫絕。他的舞作,一直就像「大丈夫」一樣,蘊藏著民間踏實的生命力。

1978年12月16日,「薪傳」首演當天,中美斷交;六四天安門後,有天旋地轉的「輓歌」(1989),雲門公關經理黃玉蘭說,「有時候你不得不佩服,他怎麼好像社會的先知。」

在水瓶與雙魚座交界出生的林懷民,過人的直覺,總讓人嚇一跳。

不過,走過富裕的台灣,在八○年代,人心逐漸變了樣,焦燥的社會,空虛的靈魂,游絲浮草,更見虛空。

這樣的情境,也牽動了林懷民的舞步,「我承認八○年代的舞,比較亂,」林懷民說,當時他為錢煩惱,而且接了國立藝術學院的創系主任。

雖然林懷民已成名,但人的不成熟,人的躁動,時間分割,停不下來,吸收東西不徹底,讓林懷民幾乎要崩潰,1988年,雲門突然宣布暫停。

「那時我根本不認識『人』,人有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成長,我太急,看不到,」他說。

不過兩年休生養息,他開始仔細看人。1991年復出後,林懷民的心已安頓下來,反而舞出人生禪機。

人生的常與變,盈與虛,無關風月,而在於己身的觀相,像水月,像竹夢,像行草。

印度之旅

到底是什麼因素,讓林懷民遠離焦躁,反向內求?

中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謝大寧說,「只有從『空』而來的生命感動,才能體會什麼才是生命的真實。」

林懷民的個性非常急,看電視會不停轉台,開蓋子會急得打不開,「這和基因有關,爸爸個性很急,」林懷民說。

他最怕忙,「每次如果一忙,我對外溝通管道,就好像阻塞了,變得沒辦法跟自己對話,只覺得像工廠不斷在製造。」

1994年7月,儘管雲門早已在國際舞台站穩腳步,但是林懷民卻是一隻快渴死的魚。菩提迦耶,一個好聽的名字,林懷民由紐約表演回台時,從中正機場直接轉機飛到了印度。

林懷民決定把自己放「空」。

炎夏的印度,吹著monsoon(印度特有的季節風),街上行人像遊魂一樣,汗如雨下,稍不經意,就被酷熱蒸融了,晚上七、八點,天一涼,整個城市又復活了。

旅館裡強烈的冷氣,就像火爐裡的冰塊;市集裡孔雀的叫聲背後,是被蒼蠅追趕的窮人。

「在這裡,人的生老病死,與台北的生老病死不一樣,印度的慘烈,是真實人間,」林懷民說。

「我親眼看屍體從我眼前流過,在印度,生命就是這樣,」如此卑微,卻又像是永不滅絕的某種生物,生死輪迴。

儘管佛陀在兩千五百年前,就發願要拯救眾生脫離苦難,但是幾千年來,印度永遠脫離不了階級制度的迷咒。

印度有一個故事,「某個賤民被富人培植,脫胎換骨成為大學畢業的知識分子。但是當他開始進入大公司工作後,再好的才識學貌掩不住他的賤民身分,無人搭理,永不翻身。」

故事的最後,富人多年後回到印度,看到當年他改造的人,竟然淪落到在掃廁所。

為什麼要求回歸賤民?因為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參加賤民階層的聚會,和同類說說話、抽根煙,脫去階級的偽裝,更能讓他快樂。

「哇!這是多麼可怕的宿命,」林懷民椎心吶喊。

不過整個菩提迦耶,還是像一個大磁場一樣,王公將相,販夫走卒,生生死死。

在菩提迦耶莊嚴的寺廟外,兩、三百個乞丐,在伸手乞討,甚至有痲瘋病人,「同時看到那麼多隻手,我除了不忍,真不知如何幫忙。」

當林懷民走進佛祖成道的廟門時,看到一尊石碑,碑上記載的,是佛祖得道後,在一棵榕樹下,他告訴一個婆羅門,「一個人的階級,不是靠他的血統,而是靠他的作為決定的。」

「看到這句話,我大哭了一場,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認識佛祖。」

佛祖是一個革命家,是一個反動分子,「以前我只知道他慈眉善目,只認識他是一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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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佛祖面前,心中對佛陀說,您已經涅槃了兩千五百年了,為什麼您的國人還過著這麼悲苦的日子?」

「那天,我終於知道,佛陀的偉大。他不是神,他只是個凡人,是因為不忍眾生的苦,發大願來救眾生。」

「在菩提樹下打坐後,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陽光從菩提樹的葉縫間穿透,灑在我的額頭上,我心頓時沁涼。」

佛法講求「不著相」,而舞蹈表演全部運用的是色相,佛法講禪定,內心要安定、觀空,而舞蹈的創作往往是顛倒夢想,「但我又想,舞作是瞬間發生,如同過眼雲煙,沒有一次是相同的,這不真是佛法所說的無常嗎?」

看透了箇中道理,林懷民突然懂得放下執著。

在印度,車子來不來沒關係,飛機誤點也不自覺,突然時間與空間都變得不重要了,在菩提迦耶的林懷民,終於把心安頓下來。

「佛祖對我有很大的感召,你把自己交給這樣的事情,你自已就沒有事情,生死也不再重要。」

飢餓與飽足,滅絕與希望,人活著的處境,在這裡那麼強烈,卻又沒那麼絕對,「現在我知道,活著就好,」林懷民說。生處有悲亡,死地有新生,一切反而變得柔靜了。

「菩提迦耶已經成為我的家,」每年春節,林懷民都要回這個心靈的家。

魏夫人八法

1994年,去過菩提迦耶,林懷民的舞作出現很大的變化,變化的不是舞步的技巧,看過生命的輪迴與反覆,他不再外求,而是內省式的思考。

林懷民運用東方思維,反射出來的肢體語言,沈靜唯美卻後勁無窮,沙漏之沙,時間之舞,變成一種超越時空的生命語言,在國際舞壇上成為鮮明的獨門獨派。《華盛頓郵報》讚譽,「林懷民天衣無縫地交織了眾多的亞洲美學。」

雲門2藝術總監羅曼菲說,「雲門已不需要再穿上古裝,證明是中國人的舞。」

人生之舞,轉折最大是對人的感動。「其實可以偷偷告訴你,我對舞蹈不太有興趣,對編舞也沒有興趣,使我感興趣的是人。」

只有對人的追尋,可以發現生命無限的可能;對萬事萬物的崇敬,自然天地寬闊。

生命之舞不能勉力經營,如果無所感,無所動,舞相只是幻相。

印度之旅後,林懷民第一支舞作「流浪者之歌」,果真讓很多人看到新生的雲門,新生的林懷民。

林懷民開始運用中國的靜坐,重塑舞者的心靈。

尤其是1998年推出的「水月」,由太極導引衍生動作,是由內家功牽引的抒情之舞,雲門之舞,頓時出現心靈的視野。羅曼菲說,「在裡面你可以看到很深的太極氣韻的東西,已經融合成一種新的身體語言。」

雲門之所以為雲門,之所以成為國際知名的現代舞團,雲門的生命,其實來自不斷地內探。

雲門的美,在內力。

早從「薪傳」開始,雲門的舞者,就開始訓練在新店溪畔,在屏東佳洛水,搬石頭,與天地共吐納。

晉朝書聖王羲之,除了一般人所知,迭有盛名的學鵝懸筆之外,其實更重要的是其在書法的養成教育中,受惠於大自然派的魏夫人。

當年魏夫人教王羲之寫「筆陣圖」,就是取法大自然日月精華。

藝術的生命,變成生活中的山川水月。永之點側,如高峰墜石;橫勒,一如海平線上的千里震雲;剔豎,又像懸針垂露,萬歲枯藤……,就是這些生活的感動,讓王羲之能成就天下第一行書。

林懷民就像現代魏夫人,在與大自然共舞中,重塑雲門舞者的生命。

雲門的舞功,就像武俠小說中的練家子一樣。雲門舞者,一星期要跳五或六天,每天八小時,其中除了四十分鐘的中飯時間,其他的時間就是跳,跳,不停地跳。

雲門的訓練,講究扎實的基本功。「專業就是不管你有沒有靈感,有沒有時間,都得要去做,」林懷民說。

「如果讓一個舞者,沒有成長,沒有希望,沒有生命,沒有挑戰,以他們只有一個女工的薪水來說,精神上沒有辦法滿足,他只有走路了。」

雲門的舞者,是林懷民捏出來的,「沒有人可以一腳踩進舞團就能跳雲門的舞。」

「我都是每天一點一滴做,每天不放棄,這是我的個性,也是雲門的個性,所以雲門的東西累積得很清楚。」

從「流浪者之歌」的靜坐,「水月」的太極導引,到最近正在編排「行草」的拳術,林懷民一步一步在挖掘舞者身體的可能性。

林懷民說,「西方的肢體觀是實體的,甚至是對抗的;相對於肌肉賁張,與機械應對的健身房運動,太極導引的世界,毋寧是跟自己身體靜好的對話,私密的冥想。」

莊子「至大無外,至小無內」,林懷民運用太極導引的十二招式,發展出動靜如水的千姿百態,讓舞者開始迷戀身體如水的韌度與韻味。

雲門舞者溫璟靜說,「現在的雲門之舞,身體裡還有身體,動作裡還有動作,」他開始用這種特殊的方法來瞭解自己的生命,雲門的生命。

林懷民年底的大作「行草」,要將懷素、張旭、王羲之諸家的筆墨精神,以人體在舞台空間落墨,以舞者丹田之氣的起落,呈現行草世界氣韻生動之美。

除了「水月」的柔軟細膩之外,「行草」更進一步加入由氣引爆的勁,是融合內家功與外家功的呈現。

水與月,盈虛一如生命。現年已三十四歲的雲門舞者周章佞說,「現在跳雲門,享受的部分,大於生命的消耗。」

他形容,水月如水,行草如蒸氣,在最精華的剎那,捕捉生命的力道。

林懷民要找一種勁,一種神,一種舞者心靈氣動的感覺。

行書之行雲流水;草書之龍蛇狂舞,筆勢連環迴繞,正反映著林懷民當下的性情。

文人舞格

正在編排的「行草」,林懷民特地為舞者安排了書法課,也請蔣勳,奚淞,談中國書法的人文精神。在雲門,充滿濃厚的人文為舞的氣息,舞者追求的不只是舞姿,而是氣度。

今天的林懷民之所以為林懷民,其實也在其背後深層的文化思索,涵養出一代大家。

正在為「行草」布景的林懷民,在舞台會議上,堅持要用蘇東坡的「赤壁賦」,而非文徵明之蹟,原因無他,「因為他沒有蘇東坡流放黃州的際遇。」選用蘇東坡,是要他的字,他的格,他的悲劇。

林懷民雖然做事積極,但是骨子裡全是文人多愁善感的悲劇性格。

蘇軾是北宋文學大將,但是因「烏台詩案」,貶居黃州。宦途三進三出,蘇東坡依然隨遇而安,笑對逆境。

林懷民早年也是做著春秋大夢的血氣少年,「我們這一代不一樣的是,我們在患難中成長,在那個娛樂匱乏的時代,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意映卿卿如晤,就是我們浪漫的出口。」

解嚴前,政府對文化的種種限制,是藝術家的苦悶,就跟蘇東坡一樣。「攻打那堵牆,變成我們很重要的目標,」林懷民說。

因此在早期林懷民的作品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對社會人文的批判。不過現在的林懷民,卻也開始像蘇軾一樣,懂得幽人生一默。

蘇軾曠達幽默,話語三昧。有一次摰友黃庭堅在吃魚,蘇軾正好闖入,因為不多,黃隨手把魚放在櫃頂上;蘇軾隨即稱自小就不會寫魯字(因黃字魯直),黃即稱,把魚日拆開來,蘇問,「魚在哪裡?」黃說,「在上面,」蘇軾旋即至櫃頂把魚拿下。

在今年5月的「竹夢」大戲裡,參差錯落,氤氳的竹林,晨霧,春風,夏喧,秋興,雨霽,冬雪,與時俱觀。舞者彷彿遁世的竹林七賢,又像大觀園內瀟湘館中的黛玉,又像紫竹精估的觀音菩薩,在竹林中穿梭起舞。

不過當觀眾正深陷竹林之夢時,舞者執起掃帚,清掃起林中的飛雪,頓時幕起,真實的後台呈現,驚醒眼前清夢。當竹子一根一根拔起,曲終人散,觀眾才恍然大悟,這不過是林懷民的一場夢。

事實上,林懷民,愈來愈不在乎評價,「我管他的,我現在都是豁出去,大失敗都沒關係,觀眾喜不喜歡沒辦法,差1000萬元也不重要。」

在行草的布景選字上,你看到林懷民選的不再是純青練達的筆鋒,要飛白枯墨,蟲蝕蠹刻,那種有人味的版本,才是他的最愛。

因為那裡有歷史,有滄桑,有人間至性真情。

生死大夢

二十五歲就想死的林懷民,是一個習慣想很遠的人。

就連坐在計程車上,林懷民都會想,如果我現在突然出車禍,雲門怎麼辦?雲門會不會也一同消失?

「懷民性格」,憂國憂民,也成為他的正字標記。

1994年,在印度,林懷民遇到一個算命的,他告訴他,「你是一個夢想家,夢想在月球上構築城堡,1995年你會國際成名,六十二歲開始比較閒,七十二歲壽終。」

「我聽了以後,好高興,因為苦難終於有了盡頭。」

「現在到六十二歲,我只要再編八支舞,就可以過關了,」林懷民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1994年,是林懷民生命的轉捩點,他到了菩提迦耶,他聽到了生命的預言,他買了平生第一棟房子。

「我一輩子沒有想過我會有自己的房子,」林懷民說。

舞者的生活是清苦的,即使是林懷民。「本來我想,只要開始買房子,你就開始要分期付款,你就在想花多少時間去做演講?賺多少外快,才能付貸款,所以就是不行。」

可是1994年,剛好有兩個廣告找他接拍,林懷民擁有了八里臨淡水河的一棟公寓房子。

林懷民買什麼都比人家慢,像買錄影機,也是慢了人家三、四年,到現在家中還沒有DVD(數位影音光碟)。

「我就是慢,因為花錢都要盤算,但我都可以等,不過有了這棟房子,我覺得已經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現實生活中的林懷民,雙魚座的個性,一塌糊塗,打破碗,心不在焉,一天到晚都找不到東西,開車指錯路,「什麼叫藝術家,就是生活低能兒,」他一邊找身上掉的扣子,一邊說。

在溫暖的家裡,習慣性想得遠的他,又開始盤算,「我死後,我想把這房子交給雲門,讓其他藝術家來住,東西都留給他們,我的衣服扔掉,他要畫畫也可以畫,要跳舞也行,這地方陽光充足。」

除此之外,林懷民還有一個心願,就是要在全省成立兩百間雲門舞蹈教室。

「我從事那麼久的舞,我也希望讓大家從跳舞得到快樂,」雲門花了三年的時間籌備,研究教材,才正式推出雲門舞蹈教室。

「我們不教他們跳舞,只教他呼吸,教他們認識自己的身體,教他們做出一些有韻律的事情,」多年在舞國中的心得,林懷民深慮後,覺得跳舞最重要的是讓每個人開心、自在。

「我們對身體非常忌諱,永遠要等到病痛才來認識我們的身體,被外在的東西強迫認識,」林懷民設立雲門舞蹈教室的初衷,就是要讓中國人打開對身體的禁忌,讓身體透明,可以跟自己對話。

雲門舞蹈教室在新竹科學園區內的報名人數,成人已幾近與小孩相等,「他們就是太累了,太躁了。」

林懷民融合了靜坐、瑜伽、太極導引、爵士各類的材料,讓他們自己做,用身體打開心房,「語言是一個很欺騙的東西,不只欺騙對方,也欺騙自已,但是動作不會。」

現在雲門的舞蹈教室,連銀髮族的課都在開拓,「試教選的是我媽媽,徐佳士老師和師母,他們都很開心。」

「我真的希望如果有一天雲門死掉,大家還能透過這個教室,跟自己做朋友。」

落紙煙雲

林懷民下一個舞作,想編一齣「煙」。煙,是恆河,是屠格涅夫,是時代,是人生。

抽煙,是現在林懷民唯一能任性的事,以前還喝酒,現在身體不歡迎了,「我的任性大概就只剩這個,明天死掉都無所謂,每天活著,也不太重要,不過既然活著,我就好好活著。」

「如果沒有雲門的話,我應該可以過很安靜的日子,以前不可以,現在可以了,我可以過很簡單的日子,」林懷民豁達地說。

直覺超強的他,如果退休,他的規劃,不是重拾小說之筆,也不是再有什麼藝術創舉,「我想炒一點股票吧!」

「因為那個事情我沒有做過。我用一點直覺來玩一玩。」

現在的林懷民,左一布袋,右一布袋,放下自在。

細數人生,細數歲月,人生看得幾清明?林懷民的人生,一尊還酹江月。

人生行草,舞者在舞台上落墨,林懷民下一步又該在何處點墨?現在的他,筆非筆,墨非墨,舞非舞,自在就好。

新舞「行草」幕後

玄色舞袖,在素白的舞台間,化成勁筆飛墨。

舞者之姿,像書家的一筆一劃呈現在紙上,是濡墨飛舞,是振筆疾書。

林懷民正在編排的「行草」,要像唐朝的公孫大娘一樣,一舞劍氣動四方。林懷民說,七○年代他在讀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並序」時,就已有運用舞者的身體,化身中國書法,在舞台上落墨的想法。

雲門在「水月」引入太極導引,潛心一探虛實後,這次的「行草」,要的是拳術引爆的「勁」。

林懷民認為,狂草如駿馬奔騰,筆斷意連,一如舞者身體的迴旋飛躍,在舞台上創造出千變萬化的舞姿。不過,要讓舞者舞出大家的「書格」,歷代書家的字帖,變成舞者每天的功課。懷素「論書帖」、張旭「古書四首」、王羲之的「蘭亭序」等,都一一以舞入墨。

光一個「永字八法」,舞者就要以各家為師,舞出成千上百種舞姿。

林懷民一面呈現飛揚勁筆,一面又強調回鋒收筆,一收一回,如神來之筆。相較於雲門「水月」舞台盈滿水汪汪的意象,這次林懷民的「行草」舞台,要一種凶悍力道的凝結。

雲門舞集技術總監張贊桃說,除了把故宮的諸家墨寶,在七公尺半的舞台上開卷或局部呈現,朱紅赭印,也將融入舞台,與舞者穿梭起舞。

林懷民說,電腦興起,也是中國的「秋香色」消失的時刻,二十一世紀的文明裡,毛筆字濡墨的水份感覺,已不復見。行草,就是要找回秋香及墨色這種千年文化的神韻。 (成章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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