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無風,熾熱的暑氣籠罩著台灣中心點的南投集集小鎮,假日,每隔一個小時,伴隨著火車氣笛聲響,送來了一批批遊客,將集集車站前形成一條川流不息的人潮。「桃芝颱風雖然集集沒有災情,但是土石流又把遊客嚇走了一些,希望車站趕快蓋好,把人潮再帶回來,」車站旁賣梅子的小販指著工程圍籬內、尚未完工的集集火車站說。
圍籬內的集集車站主體已近完工,周邊的廣場正等待整修;不時有遊客無視於「施工期間閒人勿入」的告示,偷偷地進來拍照;集集人更是天天關切著它修復的一舉一動。因為,「車站的修復是集集重建的精神象徵,也關係著集集鎮未來觀光發展的興盛與否,」每天都會來這裡的集集鎮鎮長林明溱說。
攤販叫賣聲、人群的嬉笑聲,讓人難以想像,兩年前的這裡,冷清而悲情,賣梅子的攤販一天難得有生意上門,除了帳篷和茫然的人們,只剩下一個斜倒破損的火車站,孤零零地佇立在鎮中央,等待它未來的命運。
兩年前的九二一地震,讓這個靜謐的小鎮充滿著驚恐、80%的房子全倒,鎮裡的地標——集集車站難以倖免地嚴重傾斜變形,一根根斷裂的梁柱,脫離了它原有的秩序,原本方正的窗子成了向左傾的平形四邊形,搖搖欲墜的建築物與門上對聯寫著「站屹不搖創新機」的句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拆除是它必然的命運。
跨出關鍵第一步
要重生就必須改變宿命。
「這個車站對當地人而言,有很多共同的記憶和情感,如果拆掉了建一個全新的,就沒有歷史感了,特別是經歷了這麼大的地震後,它應該留下來做為歷史的見證,」樂山文教基金會學術委員蘇明修說。當時在災區調查建物受損的雲林科技大學空間設計系講師蘇明修,在地震後的第七天,偶然看到報上報導集集車站即將拆除,立刻趕到了鎮上,說服了鎮長暫緩拆除,「我告訴他重建的經費不要擔心,最重要的是先讓車站能支撐起來,不再繼續傾斜。」
10月1日的集集,只要有空地的地方就有帳篷,時序雖已入秋,鎮裡未見涼意;怪手噠噠聲響,正剷平一間間斷垣殘壁,鎮長林明溱開著小箱型車沿街廣播,「各位鄉親大家一起來搶救我們的火車站!」他表示,「我廣播了一個下午,只來了五、六位,不過我可以體會大家仍然在地震的悲傷中,沒有心情。」
下午兩點,鐵道文化協會會長張學郎帶著同樣在災區,家裡受損嚴重的會員們,會同了鎮民及救災的國軍官兵,一起為搶救集集站跨出最關鍵性的第一步。在古蹟修復匠師黃柏川的指導下,當左側屋頂的第一塊瓦片卸下,從屋頂傳下來時,現場一片掌聲。卸除厚重的瓦片,可減少建築結構的負擔,避免繼續塌陷,再用杉木支撐、屋頂鋪上防水的鐵皮,讓這個車站可以暫時遮風避雨。「因為餘震不斷,建物結構脆弱,要擔心爬上屋頂拆瓦的人的安全,又得顧及拆下的瓦片能完好的保存,做為重建之用,當時我的心裡壓力很大,」黃柏川回憶。
中視、中廣和聯合報系震災捐款的「鳳凰計畫」,捐出了新台幣500萬元集集車站修復基金後,民間修復集集車站的行動,有了明確的方向。樂山文教基金會委託古蹟修復經驗豐富的華梵大學教授徐裕健,進行調查與修復。「第一次看到車站被地震震得變形時,我心裡十分激動,」樂山文教基金會執行長丘如華回憶,「當時我邀請兩位日本專家來協助勘察,他們剛剛經歷阪神地震後的古蹟修復,語重心長地建議,如果在地震的第一年不多做一點事,我們的歷史建物、文化資產將消失殆盡。所以修復的行動必須加快。」
讓歷史還原
讓歷史還原的第一步是先考據歷史、調查車站的結構。爬上布滿蜘蛛網的屋頂,徐裕健仔細地描繪出車站桁梁的結構,找出它的弱點;在斷裂的柱子中,企圖找出日本人蓋這棟建築時所留下的蛛絲馬跡。白蟻測試是為了檢驗到底有多少木料可以在修復過程中再使用。「歷史建物的修復,使用原有材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全部用新的就沒有歷史感了。」徐裕健強調,「我們要對它做仔細的考證,讓它回復原始的風貌。」
在鐵路局的舊資料裡翻箱倒櫃地找尋,終於有了令人欣喜的結果:一張泛黃的建築結構圖,上面車站興建的年代、平面配置及使用的材料和價錢,這宛如集集站的身分證,讓專家可以依此比對同一時期的建築,更清楚瞭解她的原貌。
興建於1930年(昭和五年)的集集站,是鐵路集集線的重要車站。民國初年,日本人建大觀發電廠,為了運送材料,興建集集線,而有了這個車站;當初只是個簡單的停靠站,昭和十年後加蓋候車室等建築,而成了現在的車站。
在這張建築圖中,集集車站興建的總經費是5000日圓,「對照1930年代的中山堂,花了99萬日圓,集集站的花費實在不大,從規模看不出她是個大站,但全部使用檜木、房屋的結構講究,她應該獲得相當的重視,」徐裕健分析。
電廠興建完成後,集集線改成客貨兩運,1950~1960年代,山裡的香蕉和木材,都靠這條支線運往基隆和高雄港外銷,集集因此盛極一時。「小時候經過車站,都會看到很多香蕉堆在車站,等著運出去,」集集鎮裡的阿媽有這樣的印象。七○年代禁止伐木、香蕉需求減少後,集集線隨之沒落;在不堪長期虧損的考量下,鐵路局數度想關閉這條路線,地方人士的奔走與呼籲,才將她保留下來,轉而成為以觀光文化為訴求的營運模式。
命運多變似乎是集集無可逃避的本質。徐裕建規劃團隊完成調查,1999年底向集集站的所有者——台灣鐵路局提出了修復計畫,卻沒有立刻動工。原因是按古蹟方式修復的經費高達1500萬元,與原捐款500萬元相差太大。「我們實在很難去籌到那麼大筆的經費。」當時的鐵路局長陳德沛說,「只好等待。」
這一等就是七個月。直到2000年7月,以營造業起家的新企工程公司董事長葉宏清,為了回饋家鄉,決定以1500萬「實體捐贈」集集車站,才使修復工程有了進展。從小住在集集的葉宏清,每天上學都要經過集集站,「那時的車站已經很冷清了,但很多小孩都會在站前逗留、玩耍。」葉宏清說,「我希望以新企的工程管理能力,採取『實體捐贈』的方式,來協助修復車站。」然而,「實體捐贈」的模式,也種下了集集車站日後修復的爭議與遺憾。
2000年的9月21日淩晨一點四十七分,葉樹涵的小喇叭吹奏出紀念逝者的樂曲,災區的民眾、來自中央剛剛上任滿四個月的新政府官員,在集集站的鐵道上一起守夜,為重生許下諾言。集集車站的修復工程選在這一天正式動工。
工人們仔細拆除車站的每一根檜木、為它們做防蛀、防腐處理、重新打地基、復建原貌。不到七個月,全新的集集車站主體已佇立在原地。使用了70%的原建材,不足的以新木枓補充,外觀上仔細比對,可以發現新舊交錯的痕跡。「我們很刻意地留下這些,讓民眾可清楚地瞭解到這棟建築物的特色。」負責設計監造的徐裕健說,「歷史建物的復原很重要,但也要考慮它未來的使用性,才能確保它百年、千年永遠承傳。」
重建車站,一波三折
走進車站的候車室中,天花板中有一片刻意以玻璃取代木板,讓人可以一眼就看到建築物的結構內部。為了強化它的防震功能,修復的過程中,採納了結構技師的意見,在木頭柱子之外,站體的四周增加了十五根鋼柱,每根鋼柱以橘紅色標示,這可以使它耐得住七級的強震。
屋頂的雨淋板,不再使用塑膠浪板,考據之後還原成一片片古銅色的銅板瓦,匠師陳專琳說,「等過一陣子長出銅綠後,就會恢復它樸拙的原味。」至於地震之初卸下的屋瓦,堆放在月台邊,被遊客當「紀念品」拿走一些,只夠鋪前面,「不足的瓦片我們想辦法到附近去找同一時期的房子,徵得主人同意而拆下,鋪在背面,」匠師陳專琳解釋。
重回集集站,時隔近兩年,當初一心一意搶救這棟建築的丘如華和蘇明修沒有了當初的激動,卻也不免為她的修復過程叫屈。「集集車站是震災後第一個被民間搶救的歷史建築,但這段期間卻沒有被官方指定為『歷史建物』,是相當遺憾的事。」丘如華說,「我們不是不歡迎企業捐贈,而是企業不該站在主導地位。」
「實體捐贈」意味著捐贈者不但捐錢,也透過企業自認為擅長的施工管理,主導了工程的進行和品質,等車站蓋好後再捐給鐵路局。對於一心想參與重建的文化界人士而言,等於是失去了參與的管道。不按設計施工、未經設計者同意,擅自更改設計,成了修復過程中,新企工程不斷被質疑的地方。「蓄水池的容量被改成一半,影響所及的是消防用水補給出現問題,這是棟木造房子,一旦發生火災,水不夠,後果堪慮。」設計者徐裕健提到這點,滿是無奈,「還有很多地下管線都被改掉了,我是後來才被告知。」新企對於徐裕健也是迭有怨言,認為他過於「吹毛求疵」「難以溝通」。
關鍵在於雙方對於修復的目的、歷史建物的價值認知不同。
曾經參與多項古蹟修復的徐裕健,和現場執行修復工程的匠師陳專琳,第一次遇到了這種情形,卻使不上力。「以往的修復由政府主導,有一個審查委員會,來監督工程品質,及考據它的工法是否正確,但集集車站修復,是民間參與,這種經驗法則完全用不上,」匠師黃柏川說。「別人出錢幫我們蓋車站,我們在感謝之餘,還要跳進來協調監造雙方的爭議,台鐵的角色常常是很尷尬的,」一位台鐵的承辦工程師坦言。
沒有了超然的監督機制,任何人都可以為所欲為、自由心證。以維護文化資產為重要政策的文建會也沒有著力的空間,8月底,頂著烈日,文建會主委陳郁秀悄悄地到集集車站工地,看著修復的成果,有欣慰也有感慨,「只要任何被指定為歷史建物的建築,我們可以補助、支持修復,但集集站到現在為止,沒有人提出,縣政府也沒有指定,我們除了關心和著急之外,只能呼籲地方政府能重視,這樣才可以讓她可長可久。」
兩年後的集集,綠色大道騎自行車的人悠游自在,集集線今年元月通車後帶來的遊客,讓集集人有了觀光的生計。古樸的車站仍然在等待完工,向國人展現她的重生。集集站的重建,曾經擁有著這麼多人付出的心力和期待,但過程的坎坷與波折,正如同災區的重建工程,充滿著變數與挑戰。
重建集集站,也重新看見台灣在文化保存的遠大工程中,仍需要更多共識,更宏偉的遠見。畢竟在歷史的洪流中,大家都是過客,卻有著神聖使命,應為後世子孫保存屬於永恆的價值。(本文作者為中國電視公司新聞部新聞企劃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