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連建興在誠品畫廊個展時出版的畫冊,將他創作各階段的作品,做了一次整理。畫冊末段的連建興年表,自述「大一是水彩寫生的技巧成熟階段」。1981年的「生命樹」水彩作品,是這段時期最適當的寫照,附著在磐石的樹木根幹,與斑駁的樹皮、苔蘚、羊齒植物交錯,既寫實又夢幻。如果對照同一時期的其他水彩作品,像「午後」「燈下寂」「我家屋後」「煤礦廠一隅」,甚至「總統 蔣公紀念碑」,都有他後來作品結構的氣質、廢墟、寫實與夢境交錯的場景,唯一還沒出現的是連建興作品中最具特質與震撼的藍天與綠水。1993年出版的畫冊封面,「慾望紀念碑」就融合連建興作品中典型的水藍與綠林特質,在畫面正中上方的是一座隱藏在茂密林中的小湖泊,更魔幻的是不知從何而來的怪手,越過顯然是人工築成岩壁進行掏泥的作業。這個像極亞馬遜河流域的場景,卻是連建興組合本土自然景觀與夢幻的創作。
從連建興的年表推算,即將進入四十而不惑之齡,對應他生命旅途之間的1980年代初期,「生命、陽光、空氣」(1982年作品)卻相當精準描繪出他對生命與時空的觀察。這幅連建興二十歲時的六十號油畫作品,記錄的是已經消逝的景象,場景是改建以前的中山北路馬偕紀念醫院的產房。那段時期,照相寫實主義蔚為風潮,就讀文化大學美術系二年級的連建興也隨這波潮流浮沈,還獲得雄獅美術新人獎。「生命‧陽光‧空間」的構圖是舊時馬偕醫院產房外的等候長廊,絕對理性冷靜的走廊、樓梯間線條,藍調冷色的色彩與筆觸,光影分明的斜梁、明窗淨几與梯間,靜寂的時空裡坐在長凳等待的是產婦的長輩家屬,唯一的動感來自畫面中不若建築場景與空間凍結靜止的人物,些微的動態如畫面中左的中年男性的打盹、左上方的似若背著弟妹的年少女孩。置於樓梯欄杆扶手上的塑膠袋內的紅色盒子食物,卻和冷凝的時空呈現截然的對比,充滿著人間的關懷。這段期間連建興其他剖析生命的作品,如1983年的實驗動物油畫系列:描繪解剖桌上青蛙與儀器的「天地」、飼養籠中小白鼠「生命的謳歌」以及1984油畫作品顯微鏡下的小白鼠「審判」與試驗籠中的猿猴「籠」的語言,都不像「生命、陽光、空間」的含蓄與溫馨。
真實與魔幻
進入1990年代,連建興的作品呈現真實與魔幻對比的系列,這樣的組合反覆出現在他的大號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陷於思緒中的母獅」(140M油畫)與「發現侵入者的黑貓」(120M油畫)兩件作品,此兩件作品共同之處,是以乍似已成廢墟的礦場為外景與內場,前者畫面右方的母獅在木板末端對著偌大的廢墟空間沈思,後者則是左上方的黑貓,凝視占據畫作三分之二的鋼筋結構與一潭死水,兩件作品所呈現的氣魄與詭譎,是台灣當代作品中少見的佳作。
1990年代前期的青山與綠水,都是我們熟悉的台灣山河歲月,有的已淪落成為傳說中的故事,有的則是經連建興的魔筆,呈現對鄉土的明鏡與大悲。(註:連建興的作品有「大悲水」與「明淨水」的系列)。
連建興二十世紀末的作品,開始出現與現實越趨脫離的魔幻場景,從恐龍的化石「恆古的記憶公園」、爬蟲「午後的散步」、恐龍汽球的「月光行者」,到人與恐龍、戰鬥機並存的「圓山廣場童話」、白猴吊傘飛翔高空的「怪怪飛行方舟」,甚至站在空中噴射客機翼端拉琴的「浪漫行者II」、海龜遨遊於沈陷水中的房間,卻有三檯靜止立扇的「浪漫行者III」,我不確定是否連建興試圖表達二十世紀末期台灣社會荒謬,或是冷眼嘲諷著汲汲營營的眾生。我接觸將近十年的連建興,一直是個神經纖細、童心未泯而執著以畫筆記錄台灣社會變遷的寫實畫家,他的作品中常常呈現著生態恐怖平衡的氣氛,即使在安詳平靜綠蔭陽光水岩構圖中,仍然讓人感到難以言喻的騷動。但是,我認為連建興心境的呈現莫過於「慈悲的航行」(1998年,97公分×194公分油畫)裡的鯨魚,畫面左方的白色鶴鳥與橘紅的盆花,陪伴著背負人間苦難鯨魚,航向不知的淨土。
我喜歡觀賞的連建興作品,仍然是他在1998年8月誠品畫廊個展時,在展出的「荒城記事」的自述,「對過去深層記憶的呼喚及純真質樸的感動,彰顯人與自然的依存關係及對環境的關懷,……讚頌自然的浩瀚與無窮,寧靜與尊嚴。」
假如創作風格是決定藝術家發展的重要指標,連建興毫無疑問已在當代台灣藝術領域,建立他獨特的風格與定位。(作者任教於國立陽明大學衛生福利研究所,收藏有連建興作品多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