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的海洋,總是危機四伏。
2000年6月10日,跨世紀號行過厄瓜多爾加拉帕哥,進入太平洋,這已是第五百三十四天。航距一萬九千兩百八十六海浬,目標南太平洋諸島,轉進菲律賓準備歸航。
「完了,船翻了,」跨世紀號的體驗員劉玲珍驚嚇地回憶到。
「老班,鬆前帆索,」船長劉寧生叫道。浪高十幾米,船已近九十度傾斜,劉寧生吼著,「傅國會,割帆。」
滿天星子遮蔽了警覺,值班的劉玲珍輕忽了遠處飄來的黑雲。「當時我腦筋一片空白,」她心有餘悸地說。
「在海上,不能輕忽任何一片雲,」劉寧生說。
吃風力驟減,跨世紀號渡過生死一線。但船艙內的風暴,隨時可能引爆。
※ ※ ※
剛入夏的高雄港,飄著西太平洋特有的颱風雨,碼頭上,傳來瘋狂的英雄式歡呼聲,但船上的英雄們,覺得掌聲刺耳。
「你欺騙了我,也欺騙了台灣!你不是船長,只是一個笑話!」德國領航員班賀德,在「2001希望之旅」完成全世界環航後,給了船長劉寧生這樣一句話。
這兩個在1992年曾經一起橫越太平洋的革命伙伴,在完成跨世紀環航後,不再稱兄道弟。
兩年五個月的世界長航,劉寧生說,「難倒我的不是無盡的海洋,也不是蠻橫的海盜,而是船上激烈的爭執,脆弱的人際關係。」
今年,5月19日,西馬隆颱風剛走,航行了兩年多的跨世紀號,經過七大海、三大洋、三十一個國家、五十多個港口、兩萬七千四百四十海浬,八百七十七個日子後,揚帆駛進了高雄港。
當所有人激動地慶祝,「第一艘由華人駕駛無動力帆船環遊世界」的紀錄時,人際的摩擦,讓一起回航的船員,躲得過西馬隆,卻躲不掉分道揚鑣的命運。
「真實的世界,真的不像你們想得那樣,我失去了我最好的老師,最好的朋友,」所有榮耀的光環,抵不過劉寧生的落寞。
理想與現實的衝突
跨世紀號繞過大半個世界,理想與現實的拉鋸,始終撕扯著。
追求海洋,追求理想,但現實人生,海洋曝露了人性,夢想成了現實生活的煎熬。
環航世界,許多人看到的只是耀眼的世界紀錄;但回到陸地,航海英雄們迎面而來的,是現實的中年失業,環航告終的感情,以及曾經熟悉卻又陌生的世界。
走過三大洋,繁重的責任與期待,劉寧生同時也背負著龐大的資金壓力。
一生跟「錢」無緣的他,環航,人家看到的是他的榮耀,卻鮮少有人知道幕後籌錢的心酸。
跨世紀號渡得過海上風雨,但上岸後,依然要面臨最現實的錢關,「如果年底前再沒有著落,我們的船要處理掉,」劉寧生悵然地說。
領航員班賀德,為了台灣的帆船運動,投注了十年心力,待遇微薄甚至無償。雖然他甘之如飴,但無盡的長航,讓婚姻幾乎觸礁。
「班賀德最愛的是劉寧生,」班的太太Lilian不以為然地說。家庭及經濟的壓力,原本幾已畫下句點的婚姻,正試圖重新開始。
船上另一個航員傅國會,拋下了原本的室內設計業務,義務幫忙了三年。跨進家門,迎接他的是似曾相識的陌生。
海上的風霜是怕人的,「我那天去醫院,醫生居然誤以為我是泰勞,」讓傳國會哭笑不得。
「從出航那一刻起,我知道兩年後,回來一切都將不一樣,但……,」劉寧生語多感慨。
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像海洋一樣深不可測。
才進入巴士海峽,船漆因購料錯誤啵啵啵地開始起水泡,主船桅叉梢出現裂痕。但這些意外的狀況,都比不上即將來臨的人際摩擦。
1998年12月24日,聖誕夜前夕,跨世紀號從高雄港鼓山碼頭出發。補給物資散落一地,當時出資贊助的市長吳敦義競選失敗,趕在交接前倉促成行,跨世紀號突然變成了政治領航。
班賀德期望的希望之旅,是台灣民眾對大自然的尊重,對帆船的熱愛,對自己的信心,但整個活動下來,他只看到台灣瘋狂的「造神運動」。
台灣雖稱海洋之島,但是封閉求功的環境,對海洋陌生,對內在真正的自己更陌生。
「你們需要的是英雄,你們不是真正熱愛海洋,你們完成的環航,只是外在俗世的環航,心靈的環航根本沒有開始,」班賀德不客氣地說。
跨世紀號返航,所有榮耀,都放大在船長劉寧生身上;媒體光環,也在剛出版的「海洋之子」一人。「老班感覺他被利用,然後發現不但被利用還被欺騙,」劉寧生沮喪地說。
「其實我非常失敗,老班認為我領導無方,我同意,」劉寧生說。
「船從出航到回航,船到今天都還是美國籍,而非中華民國國籍,連靠岸的碼頭都有問題,他問我,這哪裡是中國人環航?」
普西頓攪局
希臘神話中,海神普西頓,以巨大的三叉戟攪動海洋,掀起軒然大波:藉金鬃駿馬的黃金戰車,引發暴風及雷雨。
人際的海洋,被普西頓攪得混濁不清。
「人家問我,環航最困難的是什麼,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就是自己,」劉寧生解剖著。
在茫茫大海中,最危險的通常不是大自然,「而是無知的自己,」他說。
跨世紀號選擇的出航路線,和六百年前鄭和下西洋的路線一模一樣,這條在明代已十分發達的貿易之路,其實早已是世界最重要,但風險最小的航線。
六百年前,鄭和也是順著東北風下。帶領了兩萬八千多人,六百多艘大小船隻,沒有航線,沒有海圖,渡過了險惡的台灣海峽,航過南中國海,最遠到達非洲東岸的馬達加斯加。比哥倫布早了一百年。
但直到六百年後的今天,在無動力船舶長途航行領域內,中國還是只有鄭和。
「跨世紀號的目的重在體驗,不在冒險,」劉寧生原本以為選擇這條最不冒險的順時針航線,走來應一路順風。
但人與人間的爭執,一路暗潮洶湧。
當船到達第一站菲律賓馬尼拉,華人第一個環航世界的名聲,讓當地華僑十分鼓舞。因求好心切,船長在華僑面前糾正拍攝紀錄片的角度,無心的語言傷害,開始測試伙伴的極限。
船上空間狹小,任何情緒,都可能無限放大,「像粒吹進眼中的沙,雖小,卻忍無可忍,」船上的體驗員、也是媒體工作者劉永毅說。
最糟糕的是,人的自私,人的猜忌,逐漸擴大,所有人性,在禁錮的水牢裡,無處可逃。
跨世紀號,四個固定航員,個性南轅北轍。
船長劉寧生,個性小心謹慎,說話慢條斯理,對於爭執,常常選擇以漠然回應。
領航員班賀德,八歲就隨父親駕帆環遊世界,航海經驗豐富,是一座活的海洋圖書館,脾氣率直,做事非常德國式,講求效率。
另外兩個固定航員,個性也是強烈對比。曾經飛過空軍F-5A戰鬥機的曾世明,機敏靈活,愛開玩笑;來自澎湖漁家的室內設計師傅國會,則是木訥寡言,任勞任怨。
四個好人,但四種截然不同的個性與背景,壓縮在十幾坪大的船艙內,稍不小心,依然可以變成人際關係的戰場。
跨世紀號雖順風而下,但先前缺乏明確的溝通,彼此權利義務不明,船員的默契,淡如薄紙。
「船上四個人,卻有兩個半船長,」一個參與計畫執行的幕後人員看到了問題。
成員不支薪,變成可怕的「義務」組合,常常愈沒有期待,就愈有更多的期待。直接衝撞的結果,就像船艙內還來不及捆緊的補給品,隨時可能撞擊破碎。
「變幻莫測的大自然,依然可以有軌跡可循;一旦碰上人的問題,事情複雜千倍萬倍,」劉寧生發現。
孤獨的影子
海洋是兩種人的天下,一是征服者想要掌控的世界,一是退縮者逃避的天堂。
中年婚姻事業均失敗的劉寧生,在台灣現實的社會裡,其實是一個孤獨的人。「小時在汀州路的家,我們家有三兄弟,除了大哥怡孫、我之外,還有我最喜愛的狗Lonely。」
從小害羞的劉寧生,也很內向lonely。
怡孫大他六歲,當不成跟班的劉寧生,性格中有祖父孤僻的遺傳。「我常常在上學途中,佇足看牆上的青苔,或是路邊小草上的露水,一看就忘了時間,」劉寧生說。
「我的人格發展很慢,哥哥說我得到祖父的真傳。」
「我也不曉得為什麼,中學或是讀藝專的時候,他們去旅行,我會脫隊跑掉,我不喜歡團體,我有這種傾向。也許只是跑到新店的市郊山區,鬼混一天再回家。」
劉寧生孤僻,最能讓他進入的世界,只有海洋。
「小時候,父親任職台灣金銅礦物局,住在濱海水湳洞附近,每天都看得到海,我大概跟海有緣吧!」講起這段美好的記憶,劉寧生臉上表情特別輕鬆愉快。
「爸爸常帶我們在海邊散步,指著外面的島對我們說,『阿仔和牙牙,看到那個島沒有?海盜就住在那個島上,他們在上面藏了很多金銀珠寶』,還有一個父親親手做的海盜藏寶箱,都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記憶。」
喜歡浮潛,喜歡衝浪,喜歡海洋,「在海上,感覺就像整個海洋都是你的,時間都是你的,大自然跟你合而為一。」
「我喜歡冒險,但我更愛自己冒險,」海的世界與世無爭,但也愈來愈阻斷劉寧生與真實世界的連結,讓他習慣地躲在他的世界裡,別人進不去,他也不出來。
水芫花的啟示
「我一向習慣以簡單、自我的方式來處理事情,這是我最大的問題,」劉寧生說。
「碰到太過複雜的事情,我的處理不盡如人意,但我並不想假裝我是萬能超人,」他說。
藝專美工科畢業的劉寧生,在學生時就已經開始做外銷生意。做了二十多年的外銷聖誕燈飾,四十三歲時,碰上了新台幣升值,「40元升到28元,生意怎麼做?」只有關門大吉。
「我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除了生意失敗,劉寧生的婚姻也出狀況。
「我女兒心智像我一樣發展比較慢,簡單的數學,總是出錯,她媽媽幫著幫著,兩個人就哭成一團。前妻認為美國生活比較適合女兒,她堅持留在那邊,但我不願意,那年咪咪(女兒名)十歲。」
「爸爸和女兒是我追求夢想自由任性下最大的犧牲者,」劉寧生說。
這次環航,他在聖露西亞遇到久別的女兒,「咪咪!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太自私,犧牲了你……,」劉寧生流下了父親的眼淚。
「我希望遲來的懺悔,能減輕對女兒的內疚。」
人生,不同的選擇,總是不經意地傷人。犧牲還是自私?劉寧生依他的價值觀,做了選擇。
1989年,離了婚,事業搖搖欲墜的劉寧生,來到了菲律賓貝勒,與其說是尋找山下寶藏——水芫花,不如說是給自己的人生另覓生路。
水芫花扎根在近海礁岩,潮起潮落,又有勁風襲擊,生長速度非常緩慢,具有「堅忍不拔,逆境求生」的特質,似乎也正是劉寧生的寫照。
在菲律賓這段不黑不白的日子裡,劉寧生頂著烈日,採集一株可能上千萬元的水芫花,但到手的奇花,不是被沒收,就是船沈落海,心血全部付諸東流。
一般人可能會認為在浪費生命,但這是劉寧生人命中最重要的轉捩點,「我開始去測試自己與大自然的極限,從中認識自己,並產生自信。這對我之後選擇海洋,選擇航海有很大的啟示。」
重新出發的劉寧生,開始學習觀察外在世界。
跨世紀號出航第六十九天,夜泊斯里蘭卡Galle港。半夢半醒之間,有子彈打到鋼板,震耳欲聾。跳到甲板上,又看不到人,「我們搞了好幾天才搞清楚,是當地軍方故意放置水中炸彈,防止北部的塔米爾族登岸破壞。」
軍人放置深水炸彈,為的是阻礙游擊隊,保存港口活絡,但間接也驚嚇到港內的商船,「世人的價值觀就是這樣的弔詭,」他說。
「德國、法國都有問題,埃及,以色列就更不要講了,塞普勒斯,北邊也有土耳其的問題,你以為西班牙沒有問題嗎?荷蘭也是一樣,南太平洋也是一樣,這個島跟那個島打,」劉寧生很洩氣地說。
文化宗教民族紛爭,永遠沒完沒了。
種族仇恨,即使在希臘,這個人間天堂,談到世仇土耳其,也是馬上變臉。
在希臘,老班故意叫了一杯「土耳其咖啡」,侍者等了很久不講話,後來咖啡端上來了,正色地說,「先生,如果你說是希臘咖啡,也許會更合適。」
連咖啡都可以變成戰爭,「人類最後終究要被自己滅亡,」劉寧生說。
阿拉伯人把咖啡帶到了全世界,在歷史的長河裡,唯一不敗的竟是咖啡文化。
最紅的落日最髒的錢
跨世紀號來到紅海,己經是隔年的4月。
世界最美的女子在吉布提,世界最紅的落日也在吉布提。
位在印度洋進入紅海口的吉布提,是法屬殖民地,在這裡跨世紀號開始進入航程中最艱鉅的考驗。
「環航的四大挑戰,除了直布羅陀海峽,赤道無風帶,太平洋航段,最困難的就屬紅海,」劉寧生攤開地圖,比劃著摩西過紅海之處。
紅海最可怕的就是沙暴,尤其全年吹著強風,僅有3、4月勉強是航行的季節。帆船要逆風而行,非常困難。
漫天紅塵,飛進耳朵頭髮照相機裡;桅桿索具,被風吹得鬼哭神嚎;打開收音機,傳來都是船隻擱淺的惡耗,周邊的鑽油平台,發著紅光,「看起來就像紅色煉獄一樣,」劉寧生心裡面發毛。
人不一定勝天,領教過大自然的人,絕不敢妄言征服,「當你航過暴風雨,你會恨不得跪下來,請她放我一馬,」劉寧生說。
紅海內的蘇丹,有世界上最髒的錢。
新台幣兩、三千元,換來一大疊,應該用一大落形容更正確。「鈔票髒到你必須戴手套才能拿,戴一層還不夠,戴兩層都不為過,」他說。
但是現實裡,人,不能沒有錢。
劉寧生的父親,是著名人類學家及畫家劉其偉,早就認清人性的弱點,「在人類社會裡,錢最大,錢就是power,你可以不屑,但那是事實。」
跨世紀號,直到出發前一刻,才勉強湊足300萬元盤纏上路。
「當時我心想,窮有窮的走法,啃白麵包也是走,討飯也可以走,」劉寧生說。
這就是劉寧生的人生走法。但是沒有錢的日子,環航的壓力與日俱增。「在新加坡時,老班跟我大吵,他說一天伙食費只有5塊美元,想喝杯啤酒都不夠。」
錢,讓劉寧生傷透了腦筋。負責此計畫策略行銷的堤麥創意企劃總監彭弘光,阻止劉寧生去拍廉價廣告,「為了區區5萬元,這樣太不值得了,」他說。
「給老班買啤酒吧!」劉寧生說。彭弘光說,沒有人知道船長難為。
除了錢,領導的問題始終是環航最大的考驗。帆船既講究teamwork(團隊合作),又講究領導統御。小小的船,如果沒有強有力的領導者,船員合作的默契,每天升帆降帆,都可能打架。
怒氣在同一個空間內,繼續摩肩接踵。即使行過最困難的紅海,無止盡的紛爭依然尾隨而至。
「我們早就不是一個團體,」固定航員曾世明說。老班也說,「因為領導有問題,船員都玩自己的一套。」
「船長看到的是船,老班在乎的是生活態度,」體驗員也是癌症化驗員吳琪齡點出了領導的問題。
愛海的人不愛吃魚
「在印度洋,我們看到了上百隻海豚一字排開,準備圍捕覓食,這是海洋生物極高智慧的表現,」劉寧生說。
不過在進化的人類社會裡,合作並不容易。即使每天揚帆、降帆,未必打開心門。
大自然奧妙,在惡劣的環境下,紅海,有天下最美味的魚。紅皮藍點的石斑,魚肉細緻有彈性,餌一放,就上鉤。
但因船上有人挑剔魚的品質,除了紅海的石斑,跨世紀號兩年多的航程,幾乎片魚不沾。
人間美味,養壞了胃口,也養出更大的閒隙。
「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愛海洋的人,不愛吃魚?」傅國會對於希望之旅,打了一百個問號?
傅國會愛海,更愛釣魚。可是每當他興奮地從拖釣網中,釣上二十公斤的鮪魚,換來的可能是嗤之以鼻。
剝皮,洗淨,切片,煎熟,弄完一條魚,兩個小時的苦工,「沒有感謝,只是惹來一身腥,」他失望地說。
「全世界最難相處的就是人,」在塞普勒斯航段登船的體驗員楊上堅說。這個三菱汽車營業所的所長,為了長航的夢想,辭職上船。
帆船的工作,非常辛苦。跨世紀號,每四小時值一次班,不分晝夜。睡眠中斷,加上船艙狹小,任何情緒,連魚腥味都可能成為導火線,「最後變成一種煎熬,」他說。
放大自己,縮小別人,人類,總是充滿了誤會。
在埃及北邊的亞歷山大港,在世界最美的女子吉布提,劉寧生都嚐到了被人唾罵、擲石頭的滋味。
「在亞歷山大港,兩個可愛的小女孩在海邊嬉水,我們只是想拍他們的純真,但旁邊的人說,你看他們拍我們沒有穿衣服,」誤解變成惡意的侵犯。
這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吉布提,當相機鏡頭對焦吉布提的美女時,當地小販開始擲石,他們主觀認定,拍照是向世人展示「非洲的貧窮」。
不過,在埃及尼羅河畔樹棚下,劉寧生碰到了萍水相逢的老農,老先生拿出最後一點家當,招待遠客。
根據阿拉伯傳統,對於遠道的朋友,有義務奉獻最好的食物。因為沙漠環境嚴苛,互助是生存的條件。
那是他最後的財產,鏽蝕的鐵罐,裝著最後幾片茶葉,和最後一點糖,這顯然是他最後一口茶。
「在我們環航的過程中,接受的永遠比付出要多,」劉寧生說。
但相較於一貧如洗的老農,簡單的吃飯、喝水,氣度不夠,都可以變成船上的大問題。
「在海上,這一刻,這一剎那,萬貫家財,貧病交迫,都跟不去,只剩下你這個人存在的價值,」體驗員李日福說。
也許因為海的抽離,讓人更能看到事情的本質。「回來一個月,我都不太講話,突然發現耳朵變得好清楚,我可以很輕易分辨,誰在講真話,誰在應付,」他說。
智者之帆
阿拉伯式的帆船,是世界上最早擁有逆風而行的帆船。
尼羅河上貨運繁忙,大補丁的阿拉伯帆,破破爛爛,可是它有全世界最好的迎風能力。只要側逆風四十五度,帆就張飽了,借力使力,一樣可以御風而行。
四十五度,再四十五度,之字型的前進。
「阿拉伯帆逆風能力強,中國帆則是縮帆能力巧妙,」劉寧生說。
一條帆船,最難的就是在強風時,如何縮帆。中國帆,宋明就非常發達,設計像一把古代的折扇,能屈能伸。
強風折兩折,遇強再折,「強風縮小迎風狀況,與大自然配合到最適當的狀態,何嘗不是做人的智慧,」劉寧生說。
人生的航程,逆境曲折,智者依然可以前行。
環航過程,雖大小爭執不斷,但也有令人開心的時光。
藍天,碧海,白房,地中海平靜無波,是全世界最適合帆船航行的航段。
「這裡的人樂天知命,最讓我羡慕,」劉寧生說。
進入羅德島,就進入希臘神話的故鄉。港口原來有一座三十二公尺高的太陽神青銅雕像,所有船隻進港必須從胯下過。西元224年,地震震垮了雕像,現在剩下兩隻鹿,一公一母,當做守門神。
希臘斯瑞亞,這裡就是電影「失落的帝國」,也是柏拉圖稱之高度文明——亞特蘭提斯的所在,但最後火山噴發,整個城消失了,「高度文明有時候是抵不過自然的,」劉寧生說。
地中海大部分島嶼都很貧窮,枝樹不生。植物拚命長刺,保護自己,免得被摧毀。
「在安那費的貧瘠小島中,我永遠忘不了那快樂的夜晚,」劉寧生說。
愛琴海的夜晚,美得像夢。葡萄藤下,紅酒,音樂,星子共餐;長笛,小提琴,天籟合鳴。美麗的女歌手,吟唱著當地民謠,船員終於放下自己,開心地和歌而舞,「這才是人生,」劉寧生說。
大海的磨難很辛酸,即使在風平浪靜的愛琴海。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戴傳統希臘漁夫帽的老船長,滿臉的風霜,但被帽沿遮住的皮膚,卻細嫩如嬰孩,」劉寧生說。
海的磨難,時時考驗著人性的包容。
橫渡大西洋,牛油導航
西班牙的大卡納利群島,是所有帆船橫渡大西洋的匯集之地,「我們在這裡看到三百艘帆船齊聚準備出航,場面真是壯觀,」劉寧生說。
航海有個笑話,用一塊牛油就可以渡大西洋。從大卡納利出發,順著東北季風,牛油冰得硬硬的,到牛油開始軟化,就開始往西,自然會到達加勒比海。
「當初英國人就是這樣航海的,」劉寧生說著這個神奇的牛油羅盤。
在橫渡大西洋前,船上又發生了激烈爭執。
航海人的個性自我,「但船上只有一個船長,」劉寧生說。
曾當過空軍戰鬥機教練的曾世明,個性突出,習慣軍事的高標準,強烈的指導性意見,變成了挑戰權威。
劉寧生非常堅持船上只能有一個船長,「如果有人認為船長不稱職,我只能請他下船,繼續下去,會造成大家的危險。」
大西洋尚未起風,人際的大風大浪,已經有人下船。
叛艦喋血,海上遇劫
航行過赤道無風帶,沈滯的氣壓,快要窒息。
「海面大浪不可怕,沒有任何風吹才可怕,三、四天無風,人心開始浮躁起來,」劉寧生說。
2000年6月,跨世紀號雖安然渡過太平洋,但是當船抵達大溪地後,某一天,警方突然上船搜索違禁品。
船上僅剩的最後一絲信任,被可怕的猜忌,逼到崩潰。
「是誰告的密?」船員之間開始大吼。在已經完全不能承受壓力的船艙內,緊張的人際關係,任何人吹一口氣,都可能引火燎原。
大溪地雖是高更筆下最美之地,但巧合的是,此地也是著名的「叛鑑喋血記」發生的真實地點。
十八世紀末,船長Willam Bligh奉命前往大溪地採集麵包果。但船員的背景都是亡命之徒,「如果沒有Bligh,根本指揮不動,但他同時也成為殘忍不仁的代名詞,」劉寧生說。
船是一個複雜的團體,劉寧生雖然不贊成Bligh的作法,但他知道船長的兩難。
毒品事件,猜忌,懷疑,已經變成不可原諒的出賣。挑動人性海洋的普西頓,坐看好戲。
愈接近歸途,事情愈是層出不窮。2000年11月10日,這是跨世紀號畢生難忘的日子!
「Gosh!Gosh!」
「吵雜聲中驚醒,一把冰涼的刀刃正駕在我的脖子上,歹徒用砍刀的刀面重重地打我,我才知道事態嚴重,」劉寧生說。
「我原本還搞不清是怎麼回事,歹徒說的Gosh,我們還在猜是什麼,後來才搞清楚他們要Cash(錢)。」
人生的劫難,總是危機四伏。跨世紀號在巴布亞新幾內亞遇劫,「我們以希望和平出航,沒想到卻遇到了如此暴戾血腥的場面,」船長自責地說。
船被洗劫一空,滿場血跡,為了搶救體驗員陳玲萱,傅國會嘴角被劃了六公分的傷口,劉權章的左臂右掌,也受了傷。
未竟的航程
「現實是殘酷的,」劉寧生說。
經過各種磨難,跨世紀號終於在今年5月順利返航。歸航的盛大酒會,冠蓋雲集,沒有人知道今日風光的跨世紀號,明日落腳何處?
船員各奔前程,船已是孤舟。誰來維修?背後龐大費用,英雄也掉淚。
堅持環航世界,但卻不能不向現實低頭。這個世界的堅持,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堅持。
在海上,一切歸零,更可以看見人的本質。
茫茫大海,事情變得簡單,大海、月亮、星星、太陽,剩下的只有自己。
無數的爭執,錯在擺錯了位置。「他不是舞台上的人,為了帆船夢,偏偏被拱上了舞台,」民生報戶外版記者朱家瑩分析著劉寧生。
航海是一種內在的探索,瞭解自己的無知與極限,「此行讓我重新瞭解世道人情,也更瞭解自己的弱點,」劉寧生說。
人生的風雨,能像西馬隆一樣遠颺嗎?
過盡千帆,劉寧生發現,「人,不能只要豔陽,不要風雨。」
人間緣分,萍水相逢,不論好壞,都要接受,這就是人生。
「人對大自然唯一要學習的,不是記錄,而是謙卑,」劉寧生說。
航海小知識
‧船過赤道,必須舉行海神儀式。古代傳說,地球是方的,船到盡頭就會掉進深淵。過赤道,要舉行儀式,有人假扮海神,並容許惡作劇。跨世紀號由加拉帕哥島到大溪地,由北而南通過赤道,船員丟彩色麵糊慶賀。
‧吃,最關心的問題還是在蔬菜、水果,
船上有魚有罐頭肉類,但蔬菜水果不足,被視為珍寶。香蕉傳有邪神,必須過水才能上船。
‧ 水,喝水可以不限量,但洗碗洗澡一定用海水。船上女性,洗澡,要先穿泳衣,在船尾舀海水洗。駕駛艙有塊布放下來,所有男性船員必須眼睛往前看。
‧洗衣,秘訣是清洗乾淨,再把鹽水扭乾,否則風乾後,衣服上的鹽垢,比牛肉乾還硬。
‧船上鋪位,每鋪要有一尺高的隔布,以免 船搖晃,滾下來。原則上床愈窄愈好。
‧鞋子,必須穿白底帆船鞋,或不穿,以免髒了甲板。上船,要脫鞋,就像進家門一樣。
‧採購,船靠港後,補給是重大工程,先至超市把貨架上貨品價錢抄下來,回船與同伴商量後,再進行正式採購。
‧值班,每個人每天要值十二小時的班,每次四小時,每班有一個班長,值班第一要注意有沒有船隻,天候有沒有變化,如果有,要調整帆型,接近島嶼或靠港,全員都會一起工作。靠港最忙。
‧男生可以到船邊解小號,但是得先看風
向,不然會送自己禮物;如果上大號,船上有一個馬桶,沖水時必須用手搖式的幫浦,一點一滴把海水抽上來,手會搖到抽筋。
‧垃圾,食物殘渣可以直接入海;玻璃瓶、
鐵罐可分解之物,深海可丟棄;但塑膠製品,千年不化,絕不能入海,上岸丟棄。(成章瑜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