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大的無力感來自我的原生家庭。藝人謝金燕曾寫過一封〈沒說對不起媽媽,說了對不起爸爸〉的家書,讓我心有戚戚焉。
曾經,我的原生家庭讓我很錯亂。
父母頻繁的爭執,模糊了我心中對於「家」的定義,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認知,試圖透過Google來尋找答案。Google說:「家,是一種歸宿,是心停泊的港灣,它可以給人溫暖的感覺。」那沒錯呀,這也是我認為的家,只是,為什麼與我的現實生活,有這麼大反差?
懂事以來,面對賦予我生命的這位「先生」,內心總是矛盾,身在亞洲傳統儒家思想的社會,至上「天、地、君、親、師」道德觀,使我徬徨的不知該向誰求助,心裡的天人交戰,與無數次害怕如果頂嘴反駁就是不孝的價值觀拉扯,讓我一度有想從地球消失的衝動。
小時候遇到家裡戰爭,只能跟弟妹躲到房間裡,聽房門外槍林彈雨;再長大一點,開始知道要抵抗,二話不說站出來替媽媽擋,他那凶狠的手勁,你知道若不擋下,後果將不堪設想。
那時,身上的瘀青只差沒去醫院拿驗傷單而已。
在學校,聽著同學聊他們與父母的關係,再反觀自己,覺得身分證上父親的欄位格外諷刺,我究竟是雙親還是單親呢?或許是偽雙親吧。父母貌合神離、相敬如冰的關係讓我感到窒息,不明白強撐著維持有名無實的婚姻關係有什麼意義?但,我畢竟不是他們,所以無從得知。
也曾想過「如果這個家的真實面貌是這樣,那我可不可以不要了?」
答案是不能。
因為這裡,畢竟還是撫育我擁有現在模樣的原生家庭,除了心底遲遲無法跨越的「百善孝為先」觀念,還有血液裡怎麼切也切不斷的血緣,這層束縛是一輩子的綑綁。帶著燒灼的掙扎,甚至會偏激地想,你乾脆把我殺了,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恨你了。
壓垮自己對父親信任感的最後一根稻草,來自我第一次報警。
某日凌晨1點43分,房間門外的咆哮聲,至今清晰可聞。我悄悄打開房門至門縫得以讓相機伸出的寬度,手顫抖著錄下誇張行徑,並同時拿起手機撥113。
「請問是婦幼專線嗎?我爸媽現在有很大的爭執,我阻擋不了,請問我還可以怎麼做?」
「您現在在哪裡?我幫您聯繫最近的警察局協助支援。」
「我住和平島。」
「好的,妳手邊有筆嗎?電話是02-2X6X-2X5X。」
快速說聲謝謝,掛斷後,我立刻打到警局。
「請問是和平島派出所嗎?我爸喝酒醉了,把家裡弄得天翻地覆,我們有點招架不住,我害怕會有意外發生,可以麻煩您們來一趟嗎?謝謝。」
隨後,警察先生趕到我家的樓梯口,敲了敲鐵門問:「是你們報警嗎?」,我立刻衝上前去回應:「對,是我報警的。」警察一邊詢問著狀況,一邊走上樓架住語無倫次的父親。瞬間清醒的他,用正經的口吻說:「阿Sir,我們在看電視啦!」「哪有?我沒有醉!阿Sir你誤會了。沒事、沒事……」我呆傻在一旁,現在是上演哪一齣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眼前的這位,是個一點擔當都沒有的大人。自此之後,「父親」這兩個字,便悄悄地消失在我的世界裡,該給他的尊敬更是徹底瓦解。
「喝醉酒到底有沒有意識呢?」我在心裡低咕著。
失望透頂的我,仍試圖在心底深處,替他尋找任何一絲誤會的可能。如果喝醉酒後是有意識的,那到底為什麼他要讓自己喝個爛醉,甚至借酒裝瘋呢?顯然這個問題打破十個砂鍋也沒有解答。這次有警察暫時替我們解圍,但下次呢?警察建議我們可以向家暴防治中心申請保護。我當下猶豫了,雖然我知道或許需要,可是,腦袋的跑馬燈,全是小時候他帶我跟我弟到海邊游泳、抓螃蟹的畫面。說真的,20歲的我,沒有答案。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後來我做了我自己最討厭的選擇,就是用鴕鳥心態面對。讓自己與他的交集降到最低,至少沒有接觸就沒有傷害。
經過幾天的平息,某天跟他在家裡不期而遇,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ㄍˋㄢ ㄌㄧㄣ ㄋㄧˊㄤ ㄐㄧ ㄅㄞ(註)妳敢打電話叫警察抓我,妳看我敢不敢拿菜刀砍死妳!」眼看情況不對,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鎖住房門以策安全。之後,比八點檔鄉土劇還精采,隔著一道牆,卻仍清晰聽見餐桌上碗盤相遇的熱情招呼,以及他自言自語的咆哮。直到聲音退去,警報解除,看著滿目瘡痍的戰場(客廳),盤子碎如我心,像極一幅潑墨藝術。迷失在餐桌上的紅蘿蔔炒蛋,旁邊還躺著一把菜刀,險象環生,心底不由自主地說:「天啊,真是好險,感謝老天爺。」
這塊拼圖,藏在心底很深很深的黑洞裡,之前很掙扎到底要不要將這段故事寫出來,畢竟對父親是種傷害,直到看見藝人謝金燕寫〈沒說對不起媽媽,說了對不起爸爸〉的家書,也才明白原生家庭所帶給每個人的影響都不容小覷,只是我們鮮少提起心裡這一隅。家書裡有一段讓我很震撼:
姊姊在槍聲中嚇醒,才知道空盪的房子裡的人都跑了,只剩她一人。此時,只有媽媽再把姊姊接回。
此後的日子,漫天飛的借款支票、借條,姊姊在短暫擁有父愛的過程中,父親用姊姊的名字簽出的票都湧進來了,此後我們母女三人的日子只有法院、傳票、債主。媽媽的前半生,奉獻給一段不忠誠的婚姻,面對過去的不堪和委屈,她沒有想反駁,她認命,獨自一人照顧姊姊和我,不願再提起和怨懟,這麼多年來,我的媽媽不曾發言,不曾透過任何方式渲染親情這件事,很多時候很多事,沉默者並不代表是錯的,發言者並不就是做對的。
是啊!我們都太習慣沉默了,「很多時候很多事,沉默者並不代表是錯的,發言者並不就是做對的。」如果今天還有一點點希望,我們都有義務挺身而出。我們都不願,但我們都在經歷。這段經歷夾帶著無奈的「痛」,痛得難以形容,它不至於干擾生活,卻無時無刻干擾著神經,抹之不去。
以前當家教老師,到過很多學生家,無不讓我羨慕至極。反問,到底我的家是怎麼了?後來,從社會觀察到更多種的夫妻關係,本來選擇以鴕鳥心態處理的我,認清了一個事實,父母的婚姻關係,根本超過我的能力範圍。這層無力感很深很深,好怕從此失去對努力的動力。當一個人覺得努力也沒用時,是很容易自暴自棄的,尤其面對親情這麼棘手的課題。
你也因為找不到答案而這麼無助嗎?若藉由逃避,可以暫時得到一些安慰,那就逃吧。奮力逃,愈遠愈好,雖然逃不了血緣關係,但暫時可以換得心的平靜與安寧。相信有一天,我們的心會長出翅膀蛻變,等到那一刻,或許我們就有智慧知道該如何面對了。
畢竟人生終究是自己的,既然他已經給我健全的身體,也把我扶養長大,之後就是自己的事了。
一起化悲憤為力量吧,加油!
若藉由逃避,可以暫時得到一些安慰,那就逃吧。
註:臺語的粗話,用來批評他人,為了還原,故本文無做任何處理,懇請閱讀者海涵。本文節錄自:《出發!成為我們期待的大人》一書,陳怡彣著,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