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假是媽媽的生日，四十一歲，我們剩下彼此的第二年。
我戰戰兢兢走進百貨公司，專櫃服務人員臉上的妝有些花了，我記不清楚她說的話，好像是關於滿額贈禮還有會員資格云云，只記得她嘴上的口紅好是豔麗，那紅色像放置了一抹黃昏的血，襯得她的牙齒有些泛黃。
終於回過神，順從服務人員的一再建議，替她買了一支大紅色唇膏。唇膏小小的，簡簡單單就能藏進手心，我在心裡想著，這麼小的東西，竟然折合我打工十餘小時的薪水。
專櫃的服務人員幫我在紙袋上繫上了白色亮面緞帶，上頭處處都是大大的品牌logo，彰顯著它的非凡。而後撒上對我來說太過濃郁的香水，紅唇上揚，笑著遞給我名片，送我離開。
一切都亮晶晶的，她的笑臉、唇膏的包裝盒、櫃位的燈光，都足夠使我暈眩：見慣了黑暗的人，再看到光的第一反應不會是追求，而是畏懼。
回到了住處的時候她剛洗完澡，頂著一頭濕透的烏黑，坐在床沿梳頭。我想起過去父親最常稱讚她的一頭茂密黑髮，健康烏黑，又直又亮。我將紙袋遞上，還在思索該說些什麼，她便驚喜到不顧頭髮還滴著水，著急地要將緞帶解下，「這是我人生第一支專櫃唇膏耶！謝謝妳。」小心翼翼把玩了唇膏幾分鐘之後，她把紙袋跟唇膏拎到板凳上，說是要拍給同事看，一邊拍一邊跟我說：「以後還是把錢存起來就好，不用特別買禮物給我了，等妳畢業之後，我們還得要買房子呢，那時候的開銷就不一樣了。」頓了一下之後，她繼續說：「但是我還是很開心，我好久沒有幫自己買東西了，真的謝謝妳。」
我想起那本已經被丟到資源回收車裡的她跟父親的婚紗沙龍照。老派的姿勢、老派的禮服、老派的打光，但照片裡的她，笑容就如同現在這般燦爛。
我出生的時候，她也不過跟現在的我一樣大，20歲，那個我還在強說愁、裝模作樣，甚至企圖追尋虛無飄渺的靈魂歸屬、寧可不吃飯都要買漂亮衣服跟化妝品的年紀，她就已經成為了一個母親。她是一個男人的太太，要操持家務、侍奉公婆、準備日常三餐、晾永遠晾不完的髒衣服；同時她也是一個嬰兒的媽媽，要哺乳餵養，要在哄睡幼獸之後，踩著縫紉機貼補家用。
她遺失了她的璀璨年少，甚至是姓氏，還有專屬少女任性的權利，取而代之的是母親的韌性。每每她說起產下我的過程，還有我的奶奶待她是如何不友善，亦或是全職婦女又得兼顧家務的勞心勞力，我都覺得膽戰心驚，但那時的她，尚是稚嫩，就已經將這把苦囫圇吞下。
「妳跟弟弟還小。」我時常覺得自己是吃掉她美好青春的兇手之一，我用我的嬰孩嚎哭，奪走了她一生最珍貴的時光，她把那段人們最常緬懷的、過了就不再復返的青春留給了我，而我將她困在家暴、窮困以及不間斷的謊言裡。
父親是一切苦難的來源，但真正讓她必須留守於苦痛身邊動彈不得的人， 是我。
媽媽逃家之後第一次回娘家，在老舊的藤椅上對外公外婆哭喊著她近幾年的辛酸，外婆一邊擦眼淚、一邊念著「就當上輩子相欠債吧」。我記得當時我的坐立難安，就像是兇手被審問那樣全身發熱，我有著跟父親一樣的姓氏、一樣的白皮膚、一樣的鼻樑，但我也有著和媽媽一樣的雙眼皮、一樣的身形、一樣的濃密黑髮⋯⋯我的血液有一半來自受害者，有一半來自加害者，那我究竟是加害者還是受害者？媽媽在看著我的時候會想到施暴的父親嗎？會想到他說的謊嗎？我還能是我自己嗎？
而有些時候，蝸居在母親工作的加油站裡，夜深了，但依然不感清靜。聽著油罐車轟隆隆卸油、大夜班的工讀生嘻嘻笑笑又或起了爭執相互咆哮，我的怨懟也不曾少過。若是20年前，他們之中能有任何一人願意為了成家做好真正的準備，或許我們各自都能擁有更好的命運。而我也是到了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愛、怨懟以及自責，其實是可以同時指向同一個他人。
媽媽愛我的時候，也跟我愛她的時候一般，參雜著怨懟跟時而輕時而重的恨意嗎？她用自己的整副身軀給了我一半的身體，那我的生命有多少屬於她呢？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將剩下彼此，我們能真正相依嗎？又或者她終究只能愛一半的我，我也只能愛一半的她？
幾次想放掉一半的血以求自由，我可以放棄父親的姓氏、放棄父親一頁一頁翻著字典送給我的名字，也可以每半年上髮廊燙直滿頭自然捲，卻不能使母親放下對父親曾經的愛與恨。關係本就是一道太複雜的命題，而原生家庭則是一具用血脈鑄成的牢籠；愈是想躲，便愈是驚覺它的龐大。
「自由是你知道什麼事物限制了你，而你可以有能力面對事物本身」，或許關係的本質擺脫不了相互虧欠，善終是太困難的想望，我們只能求那些缺口能夠成為相互牽制的平衡點，讓愛如何可能，將不再受到它的限制。
本文節錄自：《在你的掌紋裡迷途》一書，郭書書著，麥田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