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過沒多久,奧塔薇亞就不想再玩了。「奧塔薇亞的狀況時好時壞。」比爾在電子郵件中寫道。
牠的行為驟然改變。以前牠喜歡在水族箱上方的角落休息,現在牠卻靜靜地坐在箱底,或是靠近面對群眾的玻璃窗,倚著明亮的光線;以前牠總是色彩繽紛,大多時候都是豔紅的章魚,現在牠卻顯得很蒼白。最重要的是,比爾告訴我「牠變得不太喜歡跟人類互動」,他說這些都是章魚變老的徵兆。奧塔薇亞的生命很快就會走到盡頭了。
我到水族館探望奧塔薇亞。牠浮出水面和我打招呼,但牠的抓握力明顯弱了許多。我們之間的互動在短短十五分鐘內就結束了。我覺得心好痛,好難過。我很快就要前往納米比亞參與研究探險,為一本有關獵豹的書取材。我回來的時候,牠還會活著嗎?
從納米比亞回來後,我發現奧塔薇亞的生活和我們之間的感情都變了,徹底地變了。
牠的皮膚有如繃緊的氣球般光滑;牠的臉、牠的嘴巴和牠的鰓裂都面對著箱壁,除了其中一隻觸腕彷彿氣球上的線,無精打采地從牠龐大的身軀垂下來外,所有吸盤也都朝內,牢牢地貼著水族箱及岩石巢穴。牠身上的紋理呈現粉紅與深紅二色,觸腕之間的蹼狀組織則泛著灰色。
奧塔薇亞在我離開的那段時間產下許多卵,大概有十萬個。大小和米粒差不多的珍珠白章魚卵以十幾個或上百個為單位連成一串,每顆卵都有小小的、像尾巴的線狀物,奧塔薇亞會用靈巧的吸盤將這些線狀物像洋蔥般包覆編織在一起,接著牠會把章魚卵一串串地黏在水族箱頂或岩石巢穴的石壁上。由於奧塔薇亞沒有和其他章魚交配,因此這些卵都未受精,孵不出小章魚,可是奧塔薇亞並不知道這件事。現在這些卵就是牠唯一專注的焦點,生活在野外的章魚媽媽也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章魚媽媽絕不會離開自己的卵,甚至連出去覓食都不會,這表示野生章魚會為了照顧卵而讓自己餓肚子。至少我們還能幫奧塔薇亞準備食物。威爾森拿著長長的鉗子,把魚送到躲在巢穴裡的奧塔薇亞面前。牠伸出一隻觸腕,像特使一樣收下魚,接著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伸出第二隻觸腕,然後第三隻。牠想摸我的手,但幾乎是碰到的那一瞬間就鬆開了。「牠現在變得很不友善。」威爾森告訴我。牠忙著保護牠的卵,不希望有人來打擾。「讓牠做牠該做的事吧。」威爾森一邊說,一邊關上水族箱的蓋子。
那段期間,我主要都待在觀眾區看奧塔薇亞。我會在水族館還沒開門前就去,希望占到一個視野清晰的好位置。
在人潮湧進水族館之前,館內大多都是暗暗的、充滿神祕感與私密感。觀賞奧塔薇亞就好像冥想一樣。我不但會淨空思緒,騰出一個乾淨的空間讓牠進來,也會努力保持內在的平靜,讓自己做好看牠的準備。我眨眨眼睛適應黑暗,將大腦從看不見任何東西,調節到看見豐富的一切,而且往往超出我一次可消化的範圍。
牠的身體可能是粉紅色,也可能帶點褐色、同時夾雜著白色;牠的皮膚可能很光滑,也可能冒出許多尖尖的疙瘩,牠的眼睛可能是銀色,也可能是黃銅色;牠可能牢牢地貼在巢穴頂部,也可能緊貼在兩側的岩壁上;唯一能確定的是牠永遠、永遠守著那些卵。有天早上,奧塔薇亞把一隻觸腕藏在牠的外套膜(mantle,亦即看起來像頭但其實是章魚腹部的地方)底下,另一隻有二十八個吸盤的觸腕則貼在巢穴頂部,觸腕之間的皮膚如帷幕般靜靜地垂掛下來。牠就這樣動也不動地過了二十五分鐘。突然間,另外兩隻觸腕就像人類用吸塵器吸地毯一樣,開始奮力掃過卵串。
其他時候,奧塔薇亞會用另一種截然不同、較為柔和的動作把卵串拍鬆,就像我們把枕頭拍鬆一樣。另外,牠也會像我們用水管噴水的方式,用漏斗狀的嘴朝卵串噴水。牠會經由鰓裂吸入大量海水,讓外套膜擴張到宛如一朵盛開的粉紅仙履蘭,然後猛力噴水,讓外套膜鬆弛下來,恢復原狀。
有時清卵的動作看起來很像愛撫。奧塔薇亞會用纖細的觸腕尖端溫柔地觸摸卵串,每一個母親都會在自己的寶寶面前展現出這樣的溫柔情感。即便沒有任何動作,牠也還是在照顧牠的卵。大多時候,奧塔薇亞會把身體緊貼在大部分的卵上方,把卵藏起來,保護它們不受外來者的干擾和影響。就算水族箱裡沒有掠食者,牠依舊寸步不離,守在那些卵身邊。
我忍不住想,真希望那些卵是受精卵,未來會孵出章魚寶寶。真希望奧塔薇亞能在即將來臨的生命終了之時像《夏綠蒂的網》裡面的蜘蛛夏綠蒂一樣,
證明牠的細心照拂能孕育出許多豐盛的新生命。無論卵有沒有受精,奧塔薇亞的犧牲奉獻都展現出深沉且無與倫比的美麗。我在每一次輕撫、每一次清潔、每一個小時的穩定照料中看見了生命最初的愛,以最古老的形式散發出來。
從奧塔薇亞那些宛如凝膠狀的無脊椎祖先,到我自己的媽媽,成千上萬的母親都教會了自己的小孩如何去愛,並讓孩子了解愛是生命中最大、最高的意義。愛本身非常重要,被愛的對象因而有了價值。莫莉、克里斯多夫、黛絲……牠們都不在了,但我對牠們的愛絲毫不減。我明白,奧塔薇亞很快就會離開這個世界。可是愛會永存,愛永遠都是最重要的事。看著奧塔薇亞孜孜不倦地以優雅的方式照顧自己的卵,我心中滿懷感激,因為我知道牠會在充滿愛的行為中死去,進而得以面對這項難以避免的事實。唯有成年的母章魚能在短暫又奇怪的一生結束之際,奮力去愛。
那段日子裡,我會看一部有關太平洋巨型章魚卵孵化的影片來提振情緒,讓自己打起精神。章魚媽媽會守護並清潔章魚卵六個月,接著用漏斗狀的嘴巴把小寶寶(牠們長得跟媽媽一模一樣,完全就是迷你版)吹出巢穴,讓牠們隨著水流漂進浩瀚的海洋,並像浮游生物一樣在海中生活,直到長得夠大夠重,能爬行為止。章魚媽媽用最後幾口氣將新生兒送進大海裡,而拍攝這部影片的
潛水者幾天後回到海中,發現章魚媽媽已經死了。
然而奧塔薇亞在產卵後六個月還是很強壯。七個月過去了。八個月過去了。雖然牠很用心清潔,但有些卵已經支離破碎,落到水族箱箱底。奧塔薇亞依然不願意離開那些卵。九個月過去了。十個月過去了。牠還是緊貼在牠的卵上,努力支撐下去。宛如奇蹟。
有一天我來到水族館,發現奧塔薇亞的眼睛腫得很厲害。這種感染無法治療,因為現在的牠就像那些分解的卵一樣逐步崩裂。為了讓牠舒服一點,比爾決定把牠移出大型水族箱,讓牠遠離具有潛在危險的岩石、燈光以及吵雜的群眾。可是牠願意離開牠的卵嗎?
結果出乎大家意料,奧塔薇亞觸碰比爾的手,同意移動到網子裡,搬進一個靜謐、黑暗又看不見人群的水缸裡。
牠之前一直躲在岩石巢穴中足不出戶,長達十個月都沒有浮上水面看我們的臉,那段時間我也一直沒有摸牠或陪牠玩。即便如此,牠搬出主要展示水族箱後,我還是很想看看牠,至少再看最後一次。
威爾森和我一起打開蓋子向內窺探。我們拿了一條魷魚,以免牠想吃東西。牠緩緩浮上水面,抓住我們手中的魷魚,隨後立刻放掉。牠不是因為餓才游上來的。
牠老了,病了,身體虛弱,瀕臨死亡。牠已經有十個月沒和我們接觸,以章魚的生命全期來看,就像二十五年沒見人一樣。可是牠不但記得我們,而且還努力地游上來,和我們見最後一次面。
奧塔薇亞凝視著我們的眼睛,溫柔且堅定地把吸盤貼在我們的皮膚上。牠停留了好一陣子,花了整整五分鐘感受我們的存在,接著便慢慢往下沉,回到水缸底部。
奧塔薇亞是不是終於明白自己的卵沒有受精呢? 在生命中最後那段日子裡,牠過得好不好、舒不舒服? 牠知道我有多在乎牠嗎? 這對牠來說重要嗎?
真希望我知道答案,可是我不知道。不過現在,多虧了奧塔薇亞,我明白了一件也許更重要、意義更深的事。二千六百多年前的希臘哲學家泰勒斯(Thales of Miletus)的話完美詮釋了這個觀點。據說他曾說:「宇宙是活的,裡面不僅有火,還有眾神。」無論這段友情對奧塔薇亞來說意義為何,和牠做朋友都讓我意識到我們的世界以及圍繞在這個世界周圍、蘊藏在這個世界內部的其他世界,都存在著各式各樣我們無法理解、絢爛似火的智慧。這些智慧的活力與神聖遠超乎我們的想像。
本文節錄自:《動物教我成為更好的人:不管有幾隻腳,都要在人生道路上勇敢的前進》一書,莎伊・蒙哥馬利著,蕾貝卡・格林繪,郭庭瑄譯,高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