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一個益智節目出了這樣的一道題:「有『豫劇皇后』美譽的是下列那一位?」挑戰者在猶豫中選了「王海波」。錯!他失去挑戰百萬獎金的資格,答案是「王海玲 」。
八十九年八月二十二日,各大報文化版斗大的標題,公布了今年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藝獎得獎名單,戲劇類得主王海玲,評審得獎理由寫著:「台灣的豫劇因王海玲而存在,因王海玲而出色……,以王海玲為本屆戲劇獎得主,不僅肯定其藝術成就,更有鼓勵其於不可能中開創格局之意義。」
據說,文藝獎決選的最後一回合,評審手上只剩兩個名字,一是王海玲,另一位則是國寶級的布袋戲大師。論分量,論本土的考量,獎落王海玲?很難。但最後的出線,恐怕就是她「在不可能中開創格局」的成就。
如果說傳統戲曲在台灣藝術市場是非主流,那麼台灣的豫劇則是非主流裡的邊陲。早年京劇是「國劇」,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這十年以來,本土主義當道,歌仔戲、布袋戲是最符合政治正確的補助標的。
而俗稱「河南梆子」的豫劇,也就是河南地方戲,干台灣底事,既無血緣又無土壤,風水怎麼輪也輪不到豫劇。豫劇隊長期駐在南台灣的高雄,在媒體上的發聲量更是不能與北部的京劇團相提並論。
創新轉型,重塑豫劇舞台
但,因為有王海玲,它沒有停下來,豫劇在台灣長了自己的肉。近幾年來,豫劇隊不斷推陳出新,而且還受邀至英、美、德、韓與大陸演出。今年首度嘗試製作風格創新的「中國公主杜蘭朵」,找了歌舞劇演員王柏森同台演出,而劇隊裡最新的作品計畫則是將觸角伸向法國十七世紀劇作家莫里哀的經典名劇「小氣財神」(或譯﹁守財奴﹂)。
一位傾向支持本土的戲曲學者說,如果沒有王海玲,台灣唯一的豫劇隊,早該宣告解散了。但王海玲不同意這種說法,她說,「我個人和劇隊是分不開的,沒有劇隊就沒有今天的我。」對此,王海玲不是說說而已。一九九一年,王海玲獲林肯中心頒發「亞洲傑出藝人獎﹂,她就對邀演的主辦單位說,除非全團都能去,「否則這個獎我寧可不要。」
傳統戲曲界向來以角兒掛帥,但王海玲從十四歲第一次挑梁登台以來,就重視團隊精神。而在豫劇隊「現代化」的過程裡,如果說王海玲是火車,那麼負責豫劇隊行政經營的隊長韋國泰則是在前面鋪鐵軌的人,沒有方向正確的鐵軌,再好的火車也無路奔馳。
豫劇隊是從軍隊裡出來的。軍隊裡有梨園班子,現在聽起來很奇怪,但確是政府於民國三十八年遷台後延續的時代產物。早年為「勞軍」而存在,如今「保存傳統文化」則是它存在的正當性。八十五年三軍劇隊的存廢因為國防部整軍瘦身計畫而終於搬上檯面,在當時任總統府秘書長蔣彥士出面協調下,國防部將三軍劇隊移轉給教育部,合併為國光京劇團,但整個協調過程,豫劇隊直到最後關頭才被「想起來」,經過兩部會一番折衝,匆忙之間夾帶過關。就這樣,本來已被告知解散的豫劇隊才刀下留人,又見生機。當了二十幾年軍人的韋國泰也在國光劇團團長柯基良的誠懇邀請下,毅然離開軍職,接下了亟需轉型的豫劇隊。
回顧剛開始的日子,韋國泰說,「我從完全不懂開始學起。」劇團還隸屬部隊時,大家吃大鍋飯,而且軍隊管理人治色彩比較重,豫劇隊如果推出新戲,「我一人就可決定大部分的事。」從畫布景、做燈光,到舞台上跑龍套,都有藝工隊裡的阿兵哥免費服務,「根本沒有專業分工的觀念。」韋國泰記得每回北上到國家劇院演出,豫劇隊不按牌理出牌的舞台、燈光,總是讓當時的國家劇院主任胡耀恆搖頭,有一回胡耀恆實在受不了,「我非常羨慕你們有這麼多觀眾,但你們的舞台、燈光能不能更專業一點?」
以前在部隊只要執行命令,改隸國光劇團之後,一切都要自己來。韋國泰記得第一年國光劇團因為臨時成軍,只撥了一百五十萬元活動經費給豫劇隊,拿到錢的時候他心裡還很緊張,「這錢怎麼花?」結果就因為「不會花錢」,最後又回繳八十萬。韋國泰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對於成為一個必須開創格局的劇團經理人,非常努力學習。第二年豫劇隊便見他「整軍經武」的分工規劃及策略雛型。
和豫劇隊的起步是「搏感情」的基礎,除了「王海玲」這塊金字招牌,行政部門幾乎從零開始。韋國泰認為,長年封閉在南台灣的豫劇隊要走出新生命,三個方向必須掌握,「注入新人才、尋找表演機會、開拓觀眾年齡層」。於是他規劃成立了研究推廣組,吸收留英歸國的現代劇場碩士傅寯、方靜琦,新聞公關林娟妃,演出科長施正莒,從此以後製作新戲,主要演員和技術部門、導演要一起開製作會議,舞台布景量身訂做,演員則學習在完整的製作流程裡排新戲,今年的三齣新戲「孟麗君」「大腳皇后」及「中國公主杜蘭朵」便讓人感覺「豫劇隊不一樣了」。
而另一方面,過去豫劇隊主要出勞軍的任務,公演靠著同鄉會也能有足夠撐 場面的觀眾,「現在我們希望吸引年輕觀眾,」從八十五年開始,豫劇隊便積極進入校園示範演出,示範演出對演員是全新的經驗,他們得研究如何分解、如何串場、如何帶動氣氛,但「往下扎根很重要。」豫劇隊也到社區、鄉鎮表演,在南台灣草莽味重的地方廟埕前,趿著拖鞋的阿公阿媽搬了椅子來看,「他們知道這不是歌仔戲,但沒有看不懂的問題。」韋國泰說。
本土主義是最大的壓力
事情也不就是如此順利。在這個過程裡,「本土主義是最大的壓力,」韋國泰說。
國光劇團在立法院直接面對高舉本土大旗的立委砲轟,成立之初就順應時勢推出號稱「台灣三部曲」——「廖添丁」「鄭成功」及「媽祖」,團部也希望豫劇隊要配合「政策」,韋國泰自承,為了找適當的題材,「每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林投姐」「曹公圳」都出籠了。但劇隊上下討論的結果還是踩了煞車,「在這種政治壓力下做戲,只會做進死胡同裡,」王海玲說。
豫劇隊雖然幸運地生存下來,但被「本土歧視」的壓力始終存在。八月底「中國公主杜蘭朵」的文宣品上,出現了一句令人矚目的文案,「台灣豫劇新主義」,顯然便是對「身分認同」問題的反擊。
最近一次訪問王海玲,她認真地說,「豫劇在台灣生長了四十八年,這個種子雖然來自河南,但成長過程全在台灣,台灣豫劇所有的養分來自這塊土地,為什麼還要叫﹃河南梆子』,我們正計畫改稱為『台灣梆子』。」姑不論從「河南梆子」到「台灣梆子」還有多大的一段路要走,事實上,掙脫「地方戲」的格局,在新的劇種概念之下,台灣豫劇或許正可以擺脫意識形態的包袱,而有更大開大闔的發展空間。
豫劇隊裡沒有一個是河南人。豫劇隊本身就是族群大融合,老旦吳海春、武旦牛宏華、打鼓佬高揚民都是原住民,青衣傅瑞雲則是歌仔戲世家出身(弟弟是京劇演員朱陸豪),王海玲自己則是在台灣土生土長,兩年前才第一次到豫劇原鄉河南,這位來自台灣的「豫劇皇后」轟動演出九場,大陸人對她的養成背景充滿好奇。她說,「什麼是本土?觀眾就是我們的本土。」
政治上的朝野攻防,其實讓豫劇隊隨時有危機感,眼見京劇演員灰心喪志,半路出家的隊長韋國泰則說,「我沒有消極的權力。」因為情勢險惡,他們更為如履薄冰地守住崗位,更努力去找出市場萬變中的因應之道。
在專業人士的眼裡,豫劇隊或許還不算專業,但從軍人轉換為經理人的韋國泰確實掌握一個劇場經理人的定位:「把環境搞好,讓團員在心無旁鶩的情況下製作好戲。」以王海玲為首的國光豫劇隊創造了台灣的豫劇奇蹟,走出自己的生命力,因此也展現比其他劇團更活躍的改變力量。
有「台灣豫劇皇后」美譽之稱的是誰,下回,不必再用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