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東河眺望曼哈頓的紐約威廉斯堡區,運作中和遭廢棄的工廠林立,是一個新興的藝術家群聚區,儼然是另一成形中的蘇活。
道賓街和麥瑟羅街口的一棟四層樓紅磚屋內,來自台灣、三十二歲的女畫家連淑蕙專注地面對屋中一扇玻璃門上的倒影,寂然作畫。畫家的女兒在一旁安靜嬉戲。
屋外滿是好幾家金屬模具工廠聯合製造的嘈雜,和車水馬龍的慌亂。
旅居紐約一年、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的連淑蕙,帶著她在紐約二房一廳的斗室中完成、總名為【MINE】的二十多幅畫作,回到同樣紛雜的台北都會。不過就是家中常見的物品,桌椅、床、門窗、牆和地板,每幅畫在連淑蕙寫實的細膩描摹下,傳達出抽象的弦外之音,重現畫家蟄居異鄉的心境,透露出寧靜、憂鬱的氣氛。
用讀日記的心情觀賞她的畫
在她的作品「白色椅子」(見圖二)中,畫家站在房門外,從門上透明的玻璃看見背後所處房間的倒影:房中央一把白色椅子、斜倚在牆角的腳踏車,以及廚房入口處一小塊明亮地磚的反照。只有門、玻璃上的海報和房間的地板是實體。然而虛中有實,實又化為虛,虛實中透露一種平衡與真假難辨的人生況味。畫面中的白色椅子面對著窗外的喧嚷,好似以一種蒼涼、安逸的心情,立志不與人爭,獨自滿足於室內的一方天地。
「每一幅畫都是多年的感動累積而來,」目前任教於華岡藝校的連淑蕙說。拙於言詞的她一身俐落打扮,白襯衫外罩一件九十九分錢、從紐約二手貨店買來的黑絨背心,握筆的修長手指布滿和她年齡不相稱的粗糙紋路。
「生活寫實」是連淑蕙近年一貫的畫風。早期她曾以超現實的手法,畫出一具具由布和繩索包裹的人體,或是開闊草原上不同生命周期的河流;晦澀、嚮往自由,是她對現實壓力的反射。一九九四年,她發表一系列風格迥異於前的窗景畫作,描寫的全是她在陽明山的家中、每天面對的一扇扇窗戶,和遮掩其上的窗簾。
取名【流動中的靜謐】系列畫作的第一號作品「窗(I)」(見 圖一),是連淑蕙在此時期用心最多的一幅。半透明的窗簾滲進屋外的光,藍色條紋經細心刻畫有如流動的時光,大方塊的窗和簾以外,是介於兩者之間的刷子、畫片和瓶瓶罐罐,以及上方懸吊的綠色植物。構成要素極其簡約,卻集合成豐富的表情和深遠的心景。
從「窗」到「白色椅子」,連淑蕙作品中的寧靜自在,一以貫之,但後者顯然在構圖、色彩的運用更為繁複。這當中的轉變,來自於連淑蕙經歷婚姻、為人母和身處異鄉,對生活更複雜的體會。
「連淑蕙的畫可以用閱讀日記的心情來感受,」帝門藝術教育基金會孫立銓指出。
藝術界的心靈解藥
一般人觀賞連淑蕙的畫,會把她列為照相寫實畫派。什麼是寫實畫派?儘管近代藝術表現形態百家爭鳴,古已有之的寫實畫風是各樣繪畫風格的源頭,直到今日仍歷久彌新地與代表前衛的抽象、表現主義、裝置藝術並存。古典繪畫時期的客觀寫實主義創作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宗教、風景圖畫或宮廷畫像。一八三○年代在法國興起的社會寫實主義,則轉而描繪社會底層工農階級的生活圖像,代表畫家如高爾培(代表作「奧爾南的喪禮」)、米勒(代表作「拾穗」)等,影響了開啟印象派的畫家馬奈等人。
七○年代在美國出現照相寫實風格,畫家不加主觀情感、精細畫作機械影像,描繪出工業社會的冷調;到八○年代沈寂前,這股波潮帶動一批台灣畫家,連淑蕙間接受其影響。她有照相寫實畫派精工細筆的描繪手法,卻又加入她豐富的情感,使得畫作還原當時畫家的心境。
「寫實主義未必就沒有觀念、沒有現代和前衛的可能,」前台北美術館館長張振宇為受到「格式化、沒有風格」批評的寫實主義如此辯解。他也指出,相較於台灣畫壇中許多創作者焦慮地嘗試不同的藝術形式,或強加賦與哲學性的解釋,卻沒有感動力,連淑蕙怡然展現自我,以及她靜觀自得的氣質,對藝術界來說,就像是心靈的解藥。
連淑蕙的作品印象
連淑蕙迄今為止的創作生涯,精練地呈現在她三次完整的個展作品中。她初期首次個展作品中的氣球,欲乘風歸去卻脫離不了人間的牽絆,有明顯不識人間愁滋味的生澀。一九九二年,第二次個展的【窗】系列(如圖一),將陽明山山居生活的環境,轉成她的心靈褶曲。她陽明山的居家畫室,是個有傳統台灣民宅格局的三合院,有限空間卻能轉折成心靈的無限想像。只是,飄浮在藍天的氣球,虛實互換的窗門,回到人間的細緻。窗在連淑蕙的色彩下,點綴上一串風鈴、幾串萬年青、小盆栽、文具或畫筆,引來無限的遐思。
她一九九二年到一九九四年的作品,讓很多朋友折服於連淑蕙的細膩筆觸。每次,我翻閱到畫冊中的「晨光」(一九九三年,油彩/畫布 162×112cm)時,都為窗影下餘溫猶存的床單心動。這時期的作品,連淑蕙將流動的時光凍結於乍似靜止的窗景光影中。年少不知愁滋味的焦慮,化身在寂靜流動的窗影,生活中的旋律只能從窗外隱約顯現。
連淑蕙今年第三次個展作品主題為客居紐約布魯克林區一年左右生活經驗的創作︵如圖二:﹁白色椅子﹂是她紐約寓所︶,風格仍十分細膩。我終於較能領會連淑蕙內心的世界,與反映在畫作細膩精準的外在世界中,隱隱約約的不確定感。
每次閱讀連淑蕙的作品,我總有新的欣喜與期待。雖然說「生活就是這般的重複、消逝」,她對藝術創作的思考卻極度嚴肅,我隱約感覺到她內心創作的意念,有若表面沈寂的火山,卻在地底深處一再無聲地引爆。
(本文作者黃文鴻為陽明大學衛生福利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