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至今,長篇小說《傷心咖啡店之歌》暢銷七萬餘本。作家朱少麟初試啼聲,成為台灣純文學寫作近年來絕無僅有的驚嘆號。
一切緣起於一九九三年,朱少麟走進當時的時報廣場,拿起黃仁宇的著作《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所延伸出的讀書計畫單。她書寫的二十四萬字小說,背後積藏著對數百本社會學及哲學經典的逐字思索。她的書單以「自由」與「文明」為兩大發想主軸。大量閱讀給朱少麟寫小說的力量,也讓原本一個忙碌的上班族,步上追尋自由的旅程。本月Smart書房特地走訪正在校對新作《燕子》的朱少麟,暢談她如何讀書與為何讀書的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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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之前,我是不讀書的。
因為九三年的一個轉機,我開始讀書,所以九五年我才可能寫《傷心咖啡店之歌》。在那之前,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認為我是一個寫作型的人。我連日記都不寫,從高中到大學,一般同學公認的才女或文藝青年,我絕對不在那個族群之中。
但沒想到工作起來,意外的出色。我是這一代大學生平均的代表,一個普普通通、不學無術的大學生進入社會,工作表現不錯,生活勢必會變得更忙碌。那時只能忙於應付生活,把自己變成一個出色的上班族,無暇開發其他的潛能。
一九九三年,我的職業生涯整整滿五年。我原本就是一個沒有辦法被刻板作息制約的人,我會想辦法反彈。那是一個永恆的狀況,愈忙就愈不滿足,覺得生命不屬於我,然後痛恨這種作息。我漸漸知道了一件事,只要是生靈都需要自由,我又對自由的敏感度特別強烈。
黃仁宇開了我的眼界
一個陽光的上午,我蹺班出來,心情好得不得了,覺得很享受。我突然發現,我很快樂是因為蹺班,占了公司的便宜,得到一小段自由的時光。我思考,為什麼一個自然人把自己弄成這樣子?在陽光下本來就該是一種自由的享受;這一切是不對的,我跟這個世界文明的規格不相容。雖然只是一件小事,但那時的心情已屆心靈的臨界點,我覺得若不改變,這輩子就會這麼下去了,跟任何一個台北人一樣繼續抱怨。
我決定轉變,讀書是我唯一的想法。我定義的讀書,不是為了一個目標而讀,而是為了一種理想而讀。即思即行,我到了當時新生南路上的時報廣場(現在變成NET服飾店,好諷刺),面對非文學櫃完全不知從何讀起時,救星出現了——牆上貼著時報排行榜,第一名是黃仁宇的《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我把它買回家,我這一輩子就此改變了。
人的頭腦就像肌肉一樣,不鍛鍊就會變得很軟弱。一開始,我連序都讀不完。隔了一個月,我又悶到極點,看到黃仁宇那本書,心中升起一種志氣,就像聯考背國文、歷史般,很痛苦地背誦,想到若不能忍受痛苦如何改變。我用這種心情重拾書本,結果我讀完了。
如果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在點撥我,就是透過黃仁宇這本書。基本上,它分析了資本主義近兩、三百年的思想萌發,從思潮運動、組織到國際化的潮流娓娓道來;也往前推介過去的思潮主義,包括浪漫主義、功利主義、唯我主義、個人主義等。它是一本著眼於歷史的書,談的彷彿是經濟,但黃仁宇用一種接近哲學導覽的方式寫作。
我赫然發現,平常左思右想、百思不解的東西,他都輕輕一筆帶過,從馬爾薩斯的人口論、黑格爾的唯物辯證法、伊比鳩魯的享樂主義到柏拉圖城邦的理想;請容我這樣說,一個從來不讀書但滿聰明的年輕人,就好像在一片汪洋中抓到了一根稻草。
黃仁宇幫我開了眼界。讀完這本書後,我列出一百四十四種書籍、人名或思潮,開始找書來讀。那時找到霍布斯的《巨靈》,卻是清朝的文言文譯本,快把我讀瘋了,但我還是拚命地找,衍生書單。我的人生從那時候開始嚴肅起來。
二十六年的饑渴突獲甘霖
當你找到打從心裡非常喜歡做的一件事,不用有人逼你,就會找出最大的空間、用最大的力量去做。學生時代,我找不到讀書的動力,小學時我以不交作業出名,但這時候,我挑燈夜讀,除了上班,每天讀三至四個小時哲學與社會學方面的書,而且工作愈忙,我愈想讀,因為我知道,只有讀書才是我唯一的救贖。
那是一種二十六年的饑渴,突然找到解決之道。我的書房正好面對鄰居的後窗,鄰居偶然碰到我,還問我是不是重考生 ,因為他每天半夜起床解手,都會看到我。朋友知道我這樣讀書,都問我為什麼不去考研究所。
讀完黃仁宇的書,我開始讀黑格爾門派,讀出了興味,只要是跟他有關的,如後繼學者康德、尼采等都去接觸。照興趣蜿蜒讀下來,就會知道自己想讀什麼。後來我發現,我真正感興趣的就是「自由」這個命題。只要跟自由有關,我一定是豎直耳朵,跟獵狗一樣,非得讀下去、讀到完不可。
九三年開始讀書,使我產生了巨大的改變,就像在精神上與知識上突然碰到青春期。台語形容為「轉骨」,開始讀書後,我覺得我的內在「轉骨」了。
那時讀書不是為了寫作,只是讀完之後,我好想寫自由與文明之間的關係。然而古往今來有太多偉大的導師在寫這個題目,我沒有辦法、也沒有資格以純論理的方法來寫,所以決定寫小說。
我是在一派天真的情況下,開始寫作。我先前在文學上的涉獵有限,後來的閱讀又屏除了大部分的文學書。出書時,九歌出版社問我要找誰寫序,我答不出來;中文文學作品我只想到馬森的《夜遊》,想不出第二本。《傷心咖啡店之歌》寫完半年後,讀到白先勇《台北人》書後的一篇評論,提到小說有敘述法和戲劇法兩大手法,我還大吃一驚。
同時,我的中文底子滿弱的,交稿子給出版社時,錯別字以千字論。但是沈從文弟子汪曾祺的《茱萸集》《寂寞與溫暖》激勵了我。這兩本書是順手從書架上買來的,對我有很大的啟迪,它告訴我,雖然沒有堆砌華辭麗藻的能力,但用樸素的文字和心靈來捕捉這個世界就對了,藝術的本質在於感動人,而不在於技巧。
寫作之後,閱讀的享受更大
九三年之前,我有印象的書太少;那時是為了追求時髦而讀,是少年的虛榮心態。我喜歡的書是我讀懂又讀通的。高中時代,我喜歡傑克倫敦的《海狼》,其中口語辯論的寫作風格,影響我後來的書寫。大學時代,我特別喜歡索忍尼辛的作品,還有金庸的武俠小說懸疑性的戲劇手法,例如《笑傲江湖》中令狐沖不是一開始就出場,後來我發現和《傷心咖啡店之歌》主角海安的出場,有異曲同工之處。
這兩年我才開始再讀文學作品。現在自己寫作,讀別人作品的心情也不一樣,讀到好的文學作品的享受也非常大,這是我當初在興趣之外沒有顧及到的閱讀領域。
我讀書滿刻板的,計畫完畢再閱讀。一般先有書單,以及一份「創造是為了毀滅而存在」的讀書時程計畫表,一再修改。我習慣這樣的讀書方式,若一陣子沒讀書,內在的改變自己都可以感覺出來。
我讀書有寫筆記的習慣,許多人聽了很吃驚。讀到言之有物之處,一定要讀通,再用自己的語言記錄下來。我的筆記預留有空頁,因為第二、三次再讀同一本書,會再加上自己的意見。
寫筆記是個好習慣,如果我很喜歡一本書,未來可以不用再讀,讀筆記就好。每次我中斷讀書,像寫《傷心咖啡店之歌》時,曾中斷一年沒讀書,到了面目可憎的地步時,開始重新讀書,第一件事就是重讀筆記。這個工程就要花一、兩個月,讀完筆記才覺得像復甦了一樣,開始讀下一份書單。
從生活中驗證思潮
剛開始讀書,我是用很柔弱的態度,就是直呼它講得真好、真對,這個我最好記下來、這個我最好用背的;一、兩年之後,我發展出自己的讀書方法:第一次一口氣讀完,有障礙沒有關係,因為這是要讓你對作者要說什麼獲得一個完整的概念;第二次,以跟作者處於對等的態度來讀,若是不同意要試著駁倒他,不然等於白讀。被作者牽著走,不會得到真正思辯過的東西;第三次,最好隔一段時間再讀,用上次讀過的心得,好好去生活,相互印證之後,就要想若自己再寫這個題目,要怎麼說服別人。
尼采曾說:「偉大的真理是供人批判,不是供人膜拜的。」任何一種思潮都是被人創造出來的,一定有人為的根源,也必然可供人挑戰。而且愈到後來,遇到新的思潮觀念,我就會從讀過的東西裡旁徵博引,找出更優的道理出來,就像多邊會談。
讀書計畫表與書單代表著當下的一個理想。進入了理想之後,用心深究其中,就會發現其天真與可行的部分,也會很幸運地找到自己有興趣的題目,延伸出新的讀書方向。
我現在很喜歡美國的專欄作家路易斯湯馬士(L. Thomas),他的短文是以生物學的角度做哲學性的探討。例如從黏液旋毛蟲、螞蟻的生態,談到人類社會文化問題。螞蟻的數量增多,就會發展出蟻穴的建築,就像人的法定人數夠了,就會建立社會組織,這是因為資訊庫的容量足夠就會產生質變。我現在跟《傷心咖啡店之歌》時期最大的不同,是書又多看了一些,資料庫增大了,許多看法也正在產生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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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蟲11號朱少麟
年齡:三十三歲
職業:作家
藏書:超過兩千本
最愛:黃仁宇《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
著作:《傷心咖啡店之歌》、
《誰在遠方唱歌?》、《燕子》(尚未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