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高樓遮天蔽日,叢林裡的小市民喪失了影子。城市呼吸嗡然鼎沸,小市民啞然失聲。大城市用寂寞吞噬了小市民,小市民以沈默過活對抗水泥叢林。人群住在城市,城市活在人群,城市與人彼此共生也相互剝削。
在巴黎,有這麼一個人悠然走在路上,用心注意每個過客,貼心照到每個人的需要(人需要被看)。對他而言,地下鐵不是交通工具,而是見識人間百態的場域,尤其是晚上的地鐵特別有人味。他搭地鐵不是為了要去哪裡,而是為了哪兒也不去。
總是一個人吃飯的他,不論如何匆忙,一定會擺好整套餐具,行禮如儀地用餐,顯示對自己的尊重。
命運分配給他一個沒有台詞的角色,他渾然不以為意,甚且慶幸這樣的「幸福」。
「這裡有沒有誰願意來愛我?」法國作家菲立普德朗在《一直下雨的星期天》這本書裡,劈頭就代這個大城市小人物諸葛阿諾無力地詢問。像是一句吶喊投入幽深的枯井,阿諾的期待墜死在城市寂寞的黑洞裡。
住在巴黎,就是處在一切事物的中心
阿諾這輩子只做了一個選擇——住在巴黎。
不管過得有多卑微,凡人一定要住在巴黎,這是阿諾的結論。自從考上郵局的工作後,阿諾就定居在巴黎十八區一間兩房的小公寓裡,三十年如一日,未曾動過遷居的念頭。
在巴黎,形單影隻的阿諾有點阿Q,他相信住在這裡,就是處在一切事物的中心,「因為事情都在這裡發生,」阿諾認定。
巴黎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好像也沒有,但就是有一股不得不如此的蠱惑。比如說,雖然沒有人會打電話給阿諾,但他還是辦了一支大哥大,拿著它,便感覺有一股迷茫的憂鬱漫過來,「這是身為巴黎人的魅力。」有了大哥大,他就有了存在感。
所以,每天當他下班走路回家,經過協和廣場的時候,總會手癢難耐地拿起行動電話。打給誰呢?氣象台問問天氣吧。「那一剎那,他感覺擁有整個世界。」
在大城市,小人物都會模擬一些不得不然的共性,像是遵行一種傳之久遠的密教儀式。君不見,靦腆的阿諾不是經常泡美術館的那種人,但是巴黎所有大型展覽他都會去晃一下。他去看展覽不是為了看畫,而是進行一種「參拜儀式」。況且,他從排隊中還找到一種興味,比藝術欣賞更有美學價值。
城市愛情也一樣,是一種參拜儀式,其過程甚至比愛情本身更有況味。阿諾不是那種會誘惑女人的男人,但既然在巴黎,還是不能免俗地談了一場沒有結局的戀愛。
對象是郵局的同事,和他同樣有個怪姓氏的肚脯小姐(Dufour,法文的意思是爐子。諸葛 Spitzweg 是德國姓氏,指怪癖、怪脾氣)。他們的戀情也是彆彆扭扭、縮頭縮腦。沒有一個同事發現他們的戀情,因為沒有人有興趣盯梢。最後,兩人因生活習慣不合而分手(最習慣的還是自己)。協議分手後,阿諾回家放了莫札特第二十一號鋼琴協奏曲慢板樂章來聽。
在城市裡,沒有誰高人一等
整個世界的寂寞,似乎都壓縮在阿諾輕盈的生命裡。他沒有什麼好朋友,雖與人親卻很疏離。他不種花、不養狗、不養車子,唯一擁有的是整屋子的錄影帶,從電視長片到新聞節目各種主題都有。保存錄影帶是為了給自己留存一個記憶,有了它們,他對死亡的恐懼就減少了許多。
這本書的書名取自阿諾最喜歡的小說《梅格探長》最開頭的幾句:「有個禮拜天下了整天的雨,雨水涼涼、毛毛細細,屋頂和路面的方磚黑亮亮的,灰黃的霧似乎從窗戶的細縫裡滲進屋裡來……」浸在巴黎酒館嘈雜的人聲中,面前是一杯帶著泡沫的啤酒,阿諾讀著《梅格探長》,覺得自己就是這位神探,隨時可以出門散步,不必交代行蹤。在大城市,也不會有人在乎他是存在或消失。
在巴黎,就是在天涯。用放大鏡看大城市裡的小人物,似乎活得很用力、很重;仔細跟蹤他的步履,卻又不得不承認,城市其實是跟著他轉動,順著他的呼息。阿諾有驚人的記憶力,樂於當大千世界的一粒沙子,他相信所有的人都被同樣的命運主宰,沒有誰高人一等,也沒有誰不如誰。
最後,大巴黎的小市民諸葛阿諾不再期待什麼。
用小人物的輕揚對抗城市的厚重
以《第一口啤酒的滋味》震撼法國文壇的德朗,顯然揚棄了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念玆在玆的「不可承受的輕」,而就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所頌揚的「輕」,架著一台顯微鏡雕鏤大城市裡小人物的心理生命。他用小人物的輕揚對抗城市文明的厚重,體現了「輕」在文學創作上的分量。
德朗的小說,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比他大一歲的德國作家徐四金(P. S?kind)。以短篇小說見長的徐四金,也特別善於描摹小人物的「輕」。就以他的小說《鴿子》的主角約拿丹諾耶來說,諾耶也是孤家寡人住在巴黎的公寓裡,擔任銀行的守衛。他息交絕遊,孤魂般地過著平淡無味的生活,在「輕」中玩弄城市的「重」。
在某種意義上,他們都是都市化了的阿Q,在大城市與小人物的拔河裡,以輕制重,以小搏大,以個人的知足消解城市集體的悲哀。
書 名:一直下雨的星期天(Il avait plu tout le dimanche)
作 者:菲立普德朗(P. Delerm)
譯 者:邱瑞鑾
出版者:水晶圖書
頁 數:172頁
定 價:1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