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六月十七日,週六早晨,《華盛頓郵報》編輯組長賽蒙斯打電話來說:「你絕對不相信昨晚發生了什麼事。」他說得對,我簡直不能相信。他告訴我,一輛車失速衝進一棟房子,屋裡兩人正在沙發上做愛,車子隨即從另一頭衝了出去。除此之外,他還提到一件怪事;五個人戴著外科手術用的手套,潛入民主黨全國委員會的總部辦公室被逮。
尼克森當時在佛羅里達州奇比斯坎。他的新聞秘書齊格勒(R. Ziegler)指斥此事為「三流盜竊未遂案」,又說:「某些人可能會想就此牽強附會一番。」我們當然想像不到這事會牽扯得多遠;大家只是大笑一陣。這場序幕確實太可笑了。
這則新聞刊登於週日報紙的頭版,標題是「企圖竊聽民主黨總部,五人被捕」,由記者劉易士署名報導。另有幾位特派記者提供素材,伍華德(B. Woodwand)和伯恩斯坦(C. Bernstein) 是其中兩位。伯恩斯坦還寫了一篇相關報導,分析嫌犯的背景。他發現五人當中有四人來自邁阿密,在那裡從事過反卡斯楚的活動。社論版主筆傑齡次日即在郵報上發表社論;「不可能的任務」,套用該電視劇的慣用語:「照例,如果你和你的手下被捕或被殺,部長將否認知悉你們的任何行動……。」
緊咬著蛛絲馬跡不放
我們當時所見,不過是冰山的一角,若非伍華德和伯恩斯場鍥而不舍地調查報導,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冰山究竟有多龐大。
「三流竊盜案」發生後幾天,郵報一則漫畫引發立即影響。畫中,一個警衛把竊賊之一丟出民主黨總部,尼克森、克蘭典斯(副檢察長)和米契爾(尼克森競選總幹事)則在一旁觀看。標題是:「誰會想到做這種事?」我們的漫畫家賀布洛(Herblock)還有一幅著名漫畫,畫著尼克森手抓一卷錄音帶的兩端,帶子上寫著:「我……是騙子。」被剪掉的一截帶子在他嘴裡,上面寫著「不」字。賀布洛攻伐毫不容情,比我和新聞部都來得激進。竊盜案發六天後,我在新聞部,他給我看一幅漫畫;兩個人在調查腳印,腳印一個一個引向白宮大門。標題是「奇怪,這些事好像都跟這個地方有關。」我邊笑邊說:「你不會要把這個登出來吧?」第二天,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三日,這幅漫畫上報。這一切都發生在那年大選活動正全面展開之際;竊盜案發後兩週,民主黨宣布提名麥高文(G. McGovern)為總統候選人。
伍華德和伯恩斯坦自始以敏捷靈巧的方式追蹤水門盜竊案的蛛絲馬跡,追得很辛苦。伍華德在法庭上聽到竊賊之一--馬柯得口中吐出「中央情報局」一詞,他就窮追不捨了。 伯恩斯坦找到關係人杭特的通訊錄,上面有一人名「寇森」地址是「W. House」。他倆和賀布洛一樣,認定此事和白宮脫不了關係。後來又發現,另一竊賊巴克打了無數個電話到「總統連選委員會」的一間辦公室,在那裡辦公的是兩個律師,其中一人名叫李第(G. Liddy,水門案關鍵人之一)。
如履薄冰,步步為營
十月,水門新聞愈演愈熱,郵報刊出兩則新聞,把政府惱得暴跳。十月十日刊登的第一篇報導,形容原先的潛入事件,不過是大規模全國性政治間諜破壞行動的一部份,由白宮及連選委員會要員指揮,目的是幫助總統競選連任成功。委員會主要發言人斥此說法為「不僅捏造,而且集荒謬之大成」。
新聞秘書齊格勒在每晨的白宮例行簡報中,一開頭就說:「報界流傳一些傳聞、影射的說法,……卻未說明本政府絕不容許有人從事破壞、間諜或監視行為。」
讀者們也投書,指責郵報另有動機、不守新聞規範、不愛國等等。那是報社同仁最寂寞的一段時間。這時別的新聞機構也開始報導此新聞,但我們領先太多,他們追趕不上。伍華德和伯恩斯坦對他們的消息來源秘而不宣。美聯社和其他通訊社發我們的新聞,但多數報紙根本不登,不然就是篇幅很小。
在圍城之中,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繼續調查,四處尋找堅實的證據,仔細查證細節,並且正確報導我們發現的一切。
我們確實小心。打一開始,編輯們就決定、處理此案要比平常更來得維持公平、注意細節。他們定下一些規則要所有人遵守。第一條:任何來自末表明身分人士的消息,都至少須經另一不相關人士的證實。尤其在水門案初期,我們倚重秘密消息來源,但任何一點細節刊出前都要重複查證。如果可能,每一則新聞應有三個以上消息來源。第二條:不刊載別家新聞機構報導的新聞,除非經過郵報記者獨立查證屬實。第三條:每一則新聞付印前至少要由一位資深編輯審閱,最後再由一位主編全部校勘一次。從事新聞工作的人都知道,這是嚴格的審查過程。我們步步查證,嚴守規則,因此創下「報紙新聞最長期間最少舛誤」的例子。
尼克森以壓倒性優勢當選連任之後那段期間,是政府部門權力最大、最刁難我們的時候,也是水門新聞失去線索、力量最弱的時候。但我們對旗下幾家電台和電視台取得續發執照仍極有信心,因為經營很好,新聞獨立,聯邦通訊委員會沒有理由不續發執照。不過,充滿信心之餘,我們還是受到驚嚇。最壞的影響是股價直線下跌,一度在兩週內由每股三十八元跌到二十八元,以後繼續跌到十六、十七元,公司資產價值被削掉一半以上,財務受挫嚴重。
同時,地方電台的士氣大受打擊,招收新人不易,因為他們擔心過幾個月我們的執照就被吊銷了。
低估政府扭曲事實的能耐
「水門七被告」於一九七三年一月八日開始受審,在此之前的一段時間特別緊張。寇森到處放話,說要跟我們的全國廣告代理和投資人談談。華爾街一位朋友密爾與政府有往來,勸我言行務必謹慎,並警告我「不要落單」。「曖,密爾,」我說,「這太離譜了,我不會有事的。」
「我可不是開玩笑,」他說,「我跟他們談過。我告訴你,不要落單。」密爾從未解釋他為何認為我有危險,我至今也不知他究竟聽到了什麼風聲,但我看出他是真的擔心。
我們的報導一再被激烈否認,使我們的憂慮日增。現在看來,就連我們也低估了政府隱藏、扭曲事實可以到什麼地步。開審後三天,杭特(H.Hunt,水門案關鍵人之一)承認他被起訴的六項罪名。再過四天,其他的「竊賊」也俯首認罪。一月三十日,李第和馬柯得被判有罪,但仍聲稱與上級無瓜葛,未受金錢報酬。事實上,是杭特要大家認罪坐牢,說他會「罩」他們。二月底,法院傳喚我、伍華德、伯恩斯坦、賽蒙斯和在水門案初期做過報導的記者曼恩到案作證。地方法院要求我們出示所有資料,包括文件、報告、信件、照片、錄音帶、手稿、筆記,以及所有水門案報導的原稿。
一通關鍵的電話
之後,我代表《新聞週刊》到遠東出差,一通重要電話打到香港,是賽蒙斯。他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馬柯得寫了一封信給席利卡法官,說被告們被迫在水門審訊中作偽證認罪,而且上級確實涉案,又說「我的家人怕我如透露實情,會死於非命」。馬柯得同意說出實情,換取較輕的刑責。
我聽了之後,大感寬慰,這是本案第一次真正的突破,水門案報導自此進入新的階段。馬柯得證實我們的報導為真,扭正了郵報的形象。突然間,大家明白了我們的報導是有事實根據的。多月以來我們孤軍奮戰,現在新聞同業群起追隨。郵報不再孤單,不過仍然領先。
白宮幕後有許多事在進行。四月三十日,有幾人宣布辭職,白宮顧問狄恩被撤職,新任司法部長李察森(E. Richardson)奉命指派一位新的檢察長。當晚九點,尼克森上電視發表演說,表示願意負責,但否認他犯下任何錯誤。他又祭出老法寶:「我如責怪為我從事競選活動的那些人,自然是最容易的了,但這是儒夫行徑。……造成今天這狀況的,是制度。……就本案而言,制度裡包括一個意志已決的大陪審團、誠實的檢察官、勇敢的法官--席利卡法官,以及活躍的新聞界。」電視演說結束後,他若無其事地走到白宮新聞室,說:「我們以往意見不合,以後你們如認為我犯錯,繼續整我就是。」
郵報編輯部喧喧騰騰。賽蒙斯對編輯部同仁說:「我們不能沾沾自喜。」我有同感。雖然郵報不再獨行,我們也以過去戰績為傲,但現在此案已發展成全國共有的悲劇,我們應哀矜勿喜,只是為冤情大白而如釋重負。
一九七三年春,聯邦大陪審團宣布,前司法部長米契爾和前商務部長史坦斯,觸犯陰謀罪、偽證罪以及妨礙司法罪。電視現場轉播參議院的水門聽證會,高華德等保守派參議員與自由派同聲要求彈幼總統。郵報及其他新聞媒體,加上國會和各級法院的共同努力,讓冰山的規模逐漸呈現,消息如活水不斷湧出,可看出這確實是一樁政治陰謀。
錄音帶披露真相,郵報飽受抨擊
七月,水門案爆發重大發展,是全案的轉唳點。侯德曼(B. Haldeman,白宮幕僚長)另一位助理巴特斐在參院調查委員會作證時透露,白宮有一套如墅首啟動式錄音設備,因此,總統在橢圓形辦公室的談話大都有錄音紀錄。尼克森可能已忽略這點,或他認為此事無人知曉,不虞外洩。可是錄音設備總要有人裝置、操作,而這個人就是巴特斐。如伍華德後來所說,此事是又一宗一不可思議的事件,是我們的好運,尼克森的惡運。錯誤的決策、錯誤的道路,都在一根脆弱的線頭導引下揭開真相;而這根線頭,原可以剪成千千段,消失不見的。」
若無這些錄音帶,真相永不會出土。我相信錄音帶拯救了郵報,得已倖存下去。發現有錄音帶後,每天郵報出報時,都有人等在出報口看剛出爐的新聞。
天知道尼克森為什麼沒有毀掉這些錄音帶。他似乎認為這些帶子有保存價值,而他有能力守住他的秘密,長久以來他不都把自己保護得好好的嗎?情勢急轉直下,眾院司法委員會集會討論彈劾尼克森。眾院後來多次決議彈劾他,最後尼克森終於提交錄音帶。
然而郵報仍然飽受抨擊,而且是愈來愈公開的抨擊。這時我已培養出相當程度的堅強,不再似一年前那般軟弱。我不喜戰鬥,遇到衝突寧可逃跑,但當情況無可逃避時,我也不惜一戰。對於別人的批評,我寧取攻勢而不居守勢。
一九七四年三月一日,七名尼克森政府前官員或競選人員,經大陪審團官宣告,犯下陰謀掩飾水門竊案罪。
五月九日,眾院司法委員會開始舉行彈劾尼克森的正式聽證會。雖然有些朋友以為郵報是想「吸乾尼克森的最後一滴血」,我卻相信我們對彈劾案的報導理性而冷靜。我對這些朋友說:「此事關乎國家福祉,而非總統個人。他現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國家。」
重點是,法院要不要下令白宮交出錄音帶。第二天,眾院司法委員會主席羅狄諾列舉公布,白宮拿出的與委員會聽到的錄音帶內容有多處不同,這表示尼克森參與遮掩真相,而且還在繼續遮掩。
七月二十四日,最高法院一致通過,尼克森無權扣押刑事證據,必須交出剪去未交的錄音帶。眾院司法委員會分別於二十七、二十九日和三十日,通過三項彈劾條款,指控尼克森妨害司法、不遵法律,以及拒繳委員會傳喚的材料。
多家報紙以社論要求尼克森下台,郵報倒末如此做。我們相信人民只要得到夠多資訊,自會做出正確判斷,我們應讓這過程自行發生。
只報導新聞,沒有敵人名單
八月五日,白宮交出三份錄音帶謄本,記錄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三日,水門竊案發生六天後,尼克森與侯德曼的談話。根據錄音,尼克森親自下令掩飾此案、湮滅證據。這顯然是此案的壯闊結尾。
尼克森早先說他不會辭職,但眾院司法委員會中十位共和黨籍議員,事後都說他們贊成以妨礙司法理由彈劾尼克森。郵報據此認為可能導致總統辭職。
八月八日,尼克森宣布次日將辭職。我一整天待在報社,跟許多同仁一起看尼克森電視談話。主筆傑齡在報社對街的麥迪遜飯店晚餐,用餐巾紙寫下社論草稿。
就新聞而言,水門案是新聞人員的夢想。它有撐起大戲的各種要素:懸疑、雙方交戰、是與非、法與理、善與惡。它是與眾不同的政治醜聞,規模空前,總統身邊這麼多人涉案,又有這麼大筆金錢用於非法掩飾,政府的腐化前所未見。
直到今天,還有很多人以為它小事一樁,政客常為。我卻認為水門案是史無前例的顛覆政治程序,是一個政府為求保密、欺騙,毫無節制地濫用權力,毫不顧忌民主政治的正常限制,完全違反民主體制:隨便開除人員,只因對方與總統有微小的意見不合;竊聽政治對手;無數的卑鄙詭計,以及企圖誣陷、箝制新聞界。當時我曾在一次演講中說:「這陰謀不是出於貪婪,而是出於傲慢與恐懼。這些人以為他們的政治福祉的重要性不下於整個國家的存續與安全。」
郵報所做的,不過是報導新聞。我們看見一則新聞在眼前攤露,感到不可思議,於是展開追查。郵報從不想「打擊」尼克森,或像別人常說的,想「把總統拉下馬」。每當別人指稱郵報追蹤水門案是出於報紙的親民主黨傾向,我就非常憤怒。
到頭來,尼克森是他自己最大的敵人。郵報沒有敵人名單,他有。他似乎認為郵報是死不知悔改的自由派、頑固的反政府分子,其實郵報支持他的很多政策,他自己疑神疑鬼、恨惡報界、陰謀詭詐,拖垮了他。包括大陪審團法院以及國會的憲法程序也發揮了力量。伍華德和伯恩斯坦是揭發事情真相的要角,其他人如席利卡法官、參院水門委員會、特別檢察官柯克斯等人,也一樣重要。郵報,只是水門故事中的一部分而已。
浴火重生,登上國際舞台
人家常讚美我有勇氣在水門案中支持編輯,其實我除此外別無選擇。在整個案件中,不管是我或其他任何人,都沒可能說我們不要再寫這新聞了。水門案是逐步開展的,等我們發現它的洪流能淹死我們,我們已經深陷其中,脫不了身。
我們沒有淹死,部分是出於運氣。如果沒有運氣,結局可能很不一樣。從一開始,警衛發現門後有竊聽器,就是運氣。很多相關人士願意甚至熱心透露消息給我們,是運氣;竊案首先在華盛頓發生因此是地方新聞,也是運氣。
我們運氣好,被調查的對象重複犯錯、一再錯估情勢;我們運氣好,有財力追蹤此案。運氣好,伍華德和伯恩斯坦都還年輕未婚,願意且能夠每天工作十六到十八個小時,一星期七天,經年累月;運氣好,尼克森自己錄自己的音,否則他可能不致中途下馬。我們也幸好沒有人在壓力下崩潰。
水門事件讓《華盛頓郵報》浴火重生,也讓報社許多人和整個新聞界脫胎換骨。像水門案這樣大的事能改變人,這改變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
以郵報來說,整個機構接受了一次檢驗:我們的人才、技巧、組織動員能力。記者們要不怕苦、不怕難地追蹤調查,編輯們要處處存疑、處處挑眼,主筆們則要讓讀者好奇、關切這話題不衰。
水門案把郵報像砲彈般射上全國與國際舞台。全世界都因水門案而知道郵報了。報譽直線上升,讓我既喜亦憂,我提醒大家,不要被知名度沖昏了頭。我怕樹大招風、謗隨譽生。
對全國和政府的震撼既大,此案亦凸顯了我們多麼需要一個自由、能幹、活力充沛的報業。從新聞報導中,我們才看到政府的權力太大,可以為所欲為、隻手遮天。我們再度體認保護消息來源的重要。自己做盡錯事,卻一面詆賴一面攻擊新聞界的人,最後信用破產:新聞界的信譽則經得起時間考驗,終於屹立不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