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都鐸(M. Dutroux),這位令比利時孩童畏懼、教父母切齒的戀童癖,在五月上旬短短地逃逸了三個半小時後,又被捉回牢籠。比利時觀眾在電視上目睹了一切,沒有人能忘懷掛在他嘴角上一絲淺淺、自得的微笑。自從一九九六年八月被捕以來,都鐸就是以這副平靜、高傲的笑容,讓全比利時人民一再憶起他們所承受的屈辱,以及這個腐敗的國家機器如何匍匐在一名罪犯的腳下。
從來沒有一名犯人在被捕之後能引發更大的震撼,除了馬克都鐸之外。他在兩年前首度暴露比利時的司法與警察體系的無能;兩個月前,他越獄成功,證明這個國家的政客似乎沒有能力改變任何事情。
走進任何一家布魯塞爾的酒吧,都可聽到酒客悲觀的宿命論調。由於期待改革的心情早已幻滅,他們開起自己的玩笑,看看目前這種荒謬悲哀的處境,到底還能壞到什麼程度。
馬克都鐸到底為比利時帶來什麼影響?簡單地說,他使政府陷入持續不退的危機中,瓦解公眾對司法及警察的信任,導致兩名部長及警政署長下台,以及單憑一人之力使比利時的臭名傳遍國際。而他目前甚至尚未遭到審判呢!
說起都鐸的罪名,才真正嚇人。包括綁架六名女童,謀殺其中四名,另外還活埋了一名與之發生爭執的同夥。兩名才八歲大的女童被反鎖在都鐸住所的地窖中,在都鐸因別的案子坐牢的四個月期間活活餓死;兩名女童的屍骨在後院挖出;當警方終於尋獲地窖、破門而入時,發現另兩名飽受性摧殘、倖存的十二歲及十四歲女童。
舉國震驚的逃脫事件發生後,比利時總理魯登漢緊急召見該國八個主要政黨領袖,共同研商一個「立即且大幅度的」改革方案,以息民怨。結果出爐,當局擬議將地區交通警力與一般警力合併,僅僅如此而已,因為任何更大的改革都會牽動政治派系之間的權力消長。
馬克都鐸的冷笑在每一個人心中更加揮之不去了。
三頭馬車,偵辦烏龍不斷
儘管比利時是彈丸之地,警力卻分屬三個互不干涉的系統指揮。他們在偵察時不僅沒有合作,還彼此干擾、出對方洋相,結果是一連串令人難以置信的烏龍事件。都鐸是列管在案的性侵害者,警方早就嚴密監視他了,三次搜索其住處,其中一次甚至隱約聽見受害女童的呼救聲,卻沒有追查,阻止慘劇發生。由於失蹤女童之一的父親是義大利人,警方還一度研判此案可能是黑手黨的傑作。
偵辦過程如此漏洞百出,依照比利時人對自己國家政客的理解,大部分人開始相信,都鐸必然受到政界(或警方)高層人士的庇護,而此人也必然是戀童癖。
然而,真相卻比推測更加殘酷:原來都鐸長期逍遙法外,果真是因為警方抓不到他;一個最簡單的答案,也是最殘酷的事實。比利時民眾驀然發覺,整個犯罪偵察系統在缺乏訓練、經費短絀,以及外行領導內行之下,多年來從未偵破一個大案子,早就從根腐化了。
任何一個國家都會有殘酷變態的殺手,但只有高度無能的國家才會抓到兇手之後又讓他遁逃。都鐸脫逃的方式讓比利時舉國陷入驚愕之中,顯示兩年來什麼都沒改變,這次更使比利時成為國際笑柄。
都鐸每日固定被押解到司法大廈看起訴書。從他在艾隆監獄的特別囚室過來,路途頗為遙遠、通常有三名警員戒護隨行。但由於警車數量稀少,有時竟必須搭計程車,安全性極低。令人訝異的是,當時居然沒有任何人想到,只要把起訴書複本送到監獄給都鐸過目,即可免於勞師動眾,也不會發生脫逃事件。
脫逃當天,只有兩名警員隨行。在法庭中,都鐸的手銬被解開,一名警員離開去拿文件,另一名坐在一旁打呵欠;都鐸覷得機會,將這名警員推倒在地,拿了他的槍拔腿就跑。
總理魯登漢在半個小時後聽到消息,嘴裡狠狠地迸出一句髒話;接下來,國會暫停開會,內閣召開緊急會議。當天晚上,魯登漢出現在全國電視上,卻僅僅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全國爆發了憤怒的抗議。
所幸都鐸沒多久就被人發現行蹤。倘若不是如此,比利時政府幾乎肯定垮台。但民眾又發現另一個不知是好還是壞的消息:都鐸搶走的手槍中沒裝子彈,因為警察押解犯人時,習慣性解除自己的武裝。
更烏龍的事情還在後頭。媒體追蹤發現,同遭收押禁見的都鐸妻子蜜雪兒馬汀,也曾在法院中擺脫警衛看守,獨自一人搭乘電梯。只不過她是乖乖地守在電梯旁,等待懵然不知的警衛驚覺追上,才沒有釀成大事。
不網大魚網小魚
有人說,比利時是犯罪者的天堂。除了都鐸和他的同夥之外,還有其他種種匪夷所思的重刑犯。例如鼎鼎有名的「蒙斯屠夫」,專門將妓女切割成塊,裝在塑膠袋內棄置城中各處。副總理安德魯庫爾七年前被人持槍暗殺,兇嫌至今尚未審判。一九八0年代在超級市場瘋狂掃射、造成二十八名購物者死亡的蒙面槍手,依然身分成謎。
遠的不說,近年來在布魯塞爾漸成風潮的暴力劫車事件,搶劫者配備半自動機關槍,被劫車輛超過兩百輛以上,卻尚未有任何嫌犯被捕。
某種程度上而言,像比利時這種國土狹小、地處西歐中心的國家,罪犯猖狂是極難避免的。無論犯罪者身在何處,都能在一個小時內輕易地從國境四邊的任一方離開。但另一方面,上述那些駭人聽聞的事件,卻也直指比利時的根本困境。
比利時做為一個「國家」,像是由極不協調的材質拼湊出來的補綴品,一不小心就散裂了。比利時境內通行三種語言,由兩個長期對抗的族裔(法語裔及法蘭德斯裔)所組成。妥協總是需要最高超的政治藝術。
比利時人會告訴你,他們的歷史是一部外國人的殖民史,分別被羅馬、法國、奧地利、西班牙、荷蘭及德國人統治。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總是不相信官方說法,而且特別輕視法律的原因。在比利時當警察,不要說得不到社會尊敬,連一份好薪水都是妄想。
然而,這個國家的官僚卻介入生活的所有細節,你必須時時刻刻與冗長程序和拘泥死板的規定奮戰。難怪一般百姓總是千方百計地鑽漏洞、走後門;也難怪根據歐盟的統計,比利時擁有全歐洲規模最大的黑市交易,占整個經濟的二0%。
比利時人無法不在意都鐸逃避政府追查的本事。他在Charleroi市擁有數筆地產,卻仍領救濟金度日分他耍弄這個體制的手段簡直太完美了;所有的公文旅行、官僚、偵察都不能阻止他。在某個意義下,陰謀論者是對的,官僚的確在保護他。
政客敷衍,百姓無語問天比利時的政治建立在利益輸送及交換上。地方派系林立,家族勢力龐大,民眾獲得其保護和好處後,將國家丟給政客亂搞,轉身過自己的日子。假如你有野心在地方上發展,就要選對邊、獲得政治勢力的支持。在這種情況下,政治責任被拋在一邊,更別提培養將政治當成志業的領袖人才。
政治人物在任命之後就不受控制,他們對負責不感興趣。早先政府有意讓警政署長威利將軍下台,卻發現沒有撤換他的法律;相反的,政府還必須大力仰仗他。布魯塞爾市長遭受強烈輿論抨擊,兀自強辯這並非讓他下台的「充足理由」。
而對比利時總理魯登漢這位肥胖、無頸的男人而言,都鐸事件所掀起的烏雲不過如巴掌大,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兩年前被害女童屍體初發現時,他悠哉地出國度假;三十萬名群眾憤怒地走上街頭、引發執政危機,他也挺過了;畢竟強韌、奸詐、機警,是他最有力的政治資產。但這次他的處境更加艱困,為了自保,他撤換內政、法務兩部部長,強迫警政署長退休。時機已經太晚,他明白「馬克都鐸」這個名字遲早將銘刻在他的政治墓誌銘上。
都鐸事件讓比利時人瞭悟他們的國家無能到什麼程度,他的罪行也讓比利時人感到羞恥及憤怒。明顯的是,政客提不出解決之道,即使魯登漢下台,他的政敵也沒有完整的計畫。比利時加速整合進入「歐洲貨幣聯盟」也意謂著,沒有多餘的錢提高警察待遇或更新設備。難怪最近一項民調顯示,只有一七%的比利時民眾相信,他們活在一個尚堪運作的國家。
比利時政治觀察家、前總理之子丁德曼感嘆地說:「這個國家最終將會毀在這種事情上……我們似乎跟某些無法自我管理的非洲國家同一等級,這真是國恥。」